新大众文艺的先锋性
与中国文论自主知识体系建构
中国共产党第二十届中央委员会第四次全体会议深入分析国际国内形势，就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十五五”规划提出建议，强调激发全民族文化创新创造活力，繁荣发展社会主义文化，其中包含“加快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繁荣互联网条件下新大众文艺”等内容。新大众文艺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影响，其文艺经验呈现网络社会文化逻辑，蕴含文艺先锋性与理论创新契机，应成为建构中国文论自主知识体系的途径之一。
新大众文艺的创作相关讨论始终存在多元视角，不同看法并非对立，反而可相互补充，呈现出表层呈现与深层特质的双重面向的二元性。从直观的表达与呈现来看，不少作品在思想内涵与艺术打磨上仍有提升空间；而从深层的形态与内核来看，它已然贴合数智时代的文艺发展特征，在内容表达、呈现形态上形成了鲜明的时代印记，暗含着先锋探索的特质。新大众文艺有别于传统大众文艺，虽承载着消遣娱乐的功能，但依托当下的媒介技术基础，其背后所蕴含的先锋性同样值得关注与正视。
从文艺活动来看，新大众文艺呈现出从书面文化的作品中心主义到数智时代“大文艺”的转向。所谓“大文艺”，并不是一般的杂文学观念，而是指人们欣赏文艺不只是局限于作品，也包括现场的讨论、氛围。数智媒介带来次生口语文化的勃兴，当下文艺活动类似于口头传统，人们的审美经验不只是来自故事本身，也源自现场的互动。同时故事与现场并不是机械叠加，而是因大量的互动、讨论而融为一体。举例来说，人们在网站欣赏各种影视剧文艺，一边看一边发弹幕讨论，这不同于“书面—印刷文化”的线性逻辑，而是因讨论、玩梗而将情节不断切割，并形成作品内外相连、随互动不断推进衍生的“马赛克美学”。
从文艺形态来看，新大众文艺的形态迭代表现了数智媒介的不断演进对文类的生成能力。早期网文的BBS风格，在网络更为大众化、日常化后的类型化，社交媒体兴起后的聊天群小说、对话体小说、论坛体小说，当下渗透短视频文化逻辑的微短剧，以及增强现实、混合现实背景下文艺的跨次元特征，都表现了这种倾向。
从文艺作品来看，新大众文艺呈现网络社会的生存经验及想象力。以网络文学为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它是网络社会的文化象征形式。网络社会与传统社会并不是完全脱节，但它确实带来了新的生存经验，这往往内化为深层的写作习性。接下来是网络游戏经验对网络文学的大规模渗透。各种穿越重生小说的兴起，实则是游戏存档策略的内化，深层表现的是数字超文本的非线性原理在传统叙事文学线性逻辑中的投射。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的广泛兴起，直接造成了各种玩梗、吐槽文化的盛行。这些网络社会生存经验表现了生活方式的深层变化，以聊天群小说为例，主角在闯关成长过程中会不断在聊天群中寻求帮助，聊天群构成网络社会集体智慧的隐喻，人类不再是传统的个人主义式奋斗，而更多地靠系统、机器与人群的智慧去完成任务与个人成长，呈现为“后人类”的多元关系网络。
总之，新大众文艺表现出诸种先锋性，这种先锋性往往不是作者的有意表现，而是因数智媒介、网络社会的浸染，表现为文艺活动的存在无意识而不自觉呈现的结果。
新大众文艺不仅具有先锋性，同时也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中国特色，包含着建构中国文论自主知识体系的契机。
不容否认，中国当代文论缺乏足够的原创力。童庆炳指出：“我们基本上还没有建立起属于中国的具有当代形态的文学理论。我们只顾搬用，或只顾批判，建设则‘缺席’，中国具有世界‘第一多’的文学理论家却没有自己的一套‘话语’。”
新大众文艺随媒介变革而兴起，是新生事物，本身包含着许多新的、亟待解决的理论命题，必然给中国文论创新提供现实动力。朱立元在评价“失语症”这一说法时指出问题的关键：“中国当代文论的问题或危机不在话语系统内部，不在所谓‘失语’，而在同文艺发展现实语境的某些疏离或脱节，即在某种程度上与文艺发展现实不相适应。”新大众文艺的文艺观念、文艺活动机制、文艺要素、批评方法、评价标准等问题正在倒逼文论创新，现实语境迫切要求中国学者增强理论敏锐度与创造力。
显然，充分利用新大众文艺的审美经验，是突破中国当代文论困境、建构中国文论自主知识体系的途径之一。不过目前来看，这并未引起人们重视，从事相关研究的学者并不多。这与两个问题有关。一是研究起来难度大，数智媒介将大众文艺扩展到无边无际，人们深感难以下手。二是在研究态度上对大众文艺的轻视，认为价值不大，从中建构文论话语似乎缺乏专业性与深度，但这或许是一种普遍误解，大众文艺具有独特的文论、文化与象征价值。在媒介渗透现实的情况下，文艺经验面临深层变迁，或者说，媒介化的文艺经验正是我们当代文艺经验的现实，当代文论建构很难摆脱这一基本事实。在此意义上，需要重视新大众文艺的文艺经验及其理论创造，这既有助于增强中国当代文论与现实重大问题的关联，强化其原创性，也有助于在世界文论中彰显中国话语。
新大众文艺具有不可忽视的先锋性，成为建构中国文论自主知识体系的途径之一，这种理论建构应坚持以下几个原则。
一是以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为基本立场与“视界”，揭示与厘清各种技术、商业、媒体条件的缠绕，实现理论话语的创新。
在当下大众文艺语境中，技术、媒体、大众、资本等各种场域“行动者”的力量得到前所未有的突出，并形成复杂嵌套关系，应将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看成“不可逾越的视界”。马克思主义阐释学比今天其他理论阐释模式都更具有语义的优先权与生命力。我们应该将文艺的发展与社会政治语境、经济条件及文化状况联系起来研究。
二是处理好本土经验与国外经验的关系。强调新大众文艺的文艺经验成为建构中国文论自主知识体系的途径之一，主要是因为它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一定独特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只考察本土经验，不可能存在一种本真的、纯粹的本土经验，不能把本土经验实体化、绝对化。需具有开放心态与世界视野，建立对话关系，既立足于本土经验，也参照国外媒介文艺经验，既要注意到中国经验与国外经验的差异性，也要注意到相通性，在视野融合中实现理论创造。
三是处理好理论借鉴与文艺实践的关系。朱立元认为：“我们在批评某些当代西方文论存在强制阐释的毛病时，千万不要误以为我国当代文论中这方面的缺陷，完全来自西方文论的消极影响，实际上病根还在我们自己身上。”强调文论话语的创新，并不意味着拒绝已有理论，仅凭文艺经验本身进行建构，而是在充分借鉴中外文论的基础上实现融合创造。对中外文论的继承与借鉴，需从释义学走向实践论，考察其社会条件，从历史话语分析走向现实文艺实践，只有在参与现实之中，才能有所谓意义的现实生成，才能修正其局限性，激活文艺理论及其背后的文艺经验，使其臻于视野融合的当代生长点。与此同时，在吸纳大众媒介文艺实践时，也要融会非大众的文艺现象与理论话语，既分析其差异，也要考察其总体性。
四是处理好文论创新的民族性与世界性的问题。新大众文艺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一定独特性，因此确有生成中国话语与文论创新的可能性，但不能将中国话语理解成与世界隔绝的特殊命题，文论建构应归纳出普遍性的命题，由此走出中国，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影响力。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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