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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说:“渗透”进普通话里的上海话

转自:馒头说(张玮) 2025-09-23 09:01:00

上海本地话里其实有不少词,已经“渗透”进了普通话。

甚至,有些词我们用的时候,以为这就是属于普通话体系的,忘了其实来自上海话,或者是由上海这座城市“放大”的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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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些词要分一下类。

先说说,并非上海本土原创,但确实是由上海放大的一些词汇。

比如“尴尬”这个词。

这个词并非是沪语独创,也非吴语区专利,而是古已有之。

这个词源自“尲尬”,在《说文解字》里就有过解释:“行不正也”,本来是指人的肢体残疾引发的行动障碍。但后来慢慢就延伸到“行为处境困难”,《水浒传》里就有“武松早睃见,自瞧了八分尴尬”。

不过,到了近代汉语,“尴尬”这个词就慢慢从官方语系里消失了,只是在吴语区尤其是上海话里保留了下来,而且使用频率依旧很高,频繁出现在沪剧和海派文学中。

于是,“尴尬”慢慢又回到了官方语系中。

其实上海话里还有一句,叫“尴里不尴尬”,这就特指一件事处于左右两难的境地。

另一个有些出乎意料的词是“老板”。

“老板”这个词也非沪语发明,而是古已有之。从元代开始,到明清小说,都可以零星看到“老板”这个词出现。但这个词最早的解释很狭窄——就是指“戏班的主人”。后来慢慢引申到“主事人”,但“板”字多写为“闆或“版”。

在北方,一般不太用“老板”这个词,多用“掌柜的”,这个词主要在南方尤其是吴语区流行。

19世纪末,上海开始崛起,成为全国的经济、金融、工业中心。全国的人才、资本、商品和货物都在此汇聚。而在当时上海的商店、工厂、码头,伙计称呼雇主一般都叫“老板”,再加上英语“Boss”传入,含义几乎和“老板”完全相同,发音也有接近之处,所以“老板”这个词也随着上海的崛起,迅速在全国各地普及开来。

还有一个词,叫“兜风”,我一直以为主要源自粤语,但其实源自吴语,由上海话放大。

“兜”这个词,除了“拢住”的意思外,在吴语中有”“绕一圈”或者“逛”的意思,比如“兜马路”,就是“逛马路”。

那么“兜风”从字面意思解,就是“把风兜住”和“迎风绕一圈”的意思。

“兜风”在吴语区一直是个常用词,就是以休闲娱乐为目的,乘坐交通工具(自行车,汽车等)的意思。

近代上海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城市后,像汽车、摩托车这样的交通工具最早普及,而开车成为了一种高雅流行的方式,“兜风”这个词也就随着上海的电影、文学、报刊开始向全国扩散,最终融入了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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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说说普通话里那些也是土生土长,但不是全国人民会经常用的上海话。

比如说“弄堂”。

“弄堂”并非上海独有,江浙地区也有。但在吴语里,“弄堂”一般读“long do”,上海话读“Iòng táng”。

虽然普通话里收录进了“弄堂”这个词,但这样的建筑格局并非全国都有,所以普及性一般,一般一说“弄堂”,大家都会想到上海,就像一说“胡同”,大家就想到北京一样。

还有就是“瘪三”和“赤佬”。

“瘪三”是指城市中无正当职业、以乞讨或偷窃为生的游民,隐含“穷”的意思,而“赤佬”没有穷的意思,就是单纯的坏,坏人。

有意思的是,如果这两个词前面都加上个“小”,贬义就会减轻一些,尤其是不少上海人,有时候会对外人称自己幼年的孩子叫“小赤佬”,甚至也有会叫声“小瘪三”的,但这个基本都是开玩笑的意思。

一般关系好的哥们,有时候也会开玩笑说“侬则赤佬怎么还没到啊”这类。

但“瘪三”和“赤佬”虽然进入了普通话体系,在上海地区以外用得并不多。事实上,这两个词在上海人之间使用的频次也在下降。

还有一个词是“蹩脚”。

“蹩” 在上海话里有“跛”和“瘸”的意思,“蹩脚”从字面意思上说,就是说一个人瘸腿,走路不方便,一瘸一拐。

但这个词在上海话里被引申为一种评价。

比如你买了一件外套,质量不佳,就是可以说“这件衣服怎么那么蹩脚”。由此可以延伸出一个词:“蹩脚货”,泛指一切质量不佳的东西。

“蹩脚”也可以用来形容水平和人品。比如“这个演员的水平蛮蹩脚的”,“这家饭店的菜很蹩脚”,乃至“这个人做人蛮蹩脚的”。

“蹩脚”这个词已经完全纳入了普通话语系,但实事求是说,北方人用的可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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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说说那些被广泛使用的上海话词汇。

比如“套牢”。

上海从近代开始就是金融中心,所以不少和金融有关的方言,都会普及到全国,“套牢”就算一个。

“套牢”从字面意思上看,就是“被套住、困住,无法脱身”的意思,现在最多的是用在股票交易上,非常生动鲜活。还有一大应用场景是用在感情上,“被他/她套牢了”,也是一看就懂什么意思。

“吃豆腐”其实也是上海话。

以前江浙地区,尤其上海人家办丧事,丧家会准备饭菜招待吊唁者,其中必有豆腐为主的素菜,所以叫“豆腐饭”。而有些人不请自来,或者只送一点点吊唁金,只为蹭饭占便宜,所以被称为“吃豆腐饭”或“吃豆腐”。

但慢慢地,“吃豆腐”的含义从“占小便宜”引向了专指:对女性的性骚扰,包括肢体上的动手动脚,和言语上的占便宜。

这个词通过海派文学和戏剧等,迅速传向全国。如今,普通话里的“吃豆腐”,含义和上海话是一样的。

还有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字:“嗲”。

“嗲”这个字的用法非常灵活。

它可以理解为“好”,“棒”,“漂亮”,“精彩”。比如“你这件外套真嗲!”“你这个菜烧得嗲!”“这个酒味道嗲!”“昨天的电影哈嗲!”

它也可以用作女孩子的撒娇。比如“这个女孩蛮嗲的”,“不要和我嗲兮兮”。前面如果加上一个动词“发”组成“发嗲”,那就是标准的撒娇的意思。

值得注意的是,“发嗲”在上海话里不一定是指女孩撒娇,也会用来讽刺一些人做事情扭扭捏捏或者装腔作势,比如“这件事你能做就做,不要发嗲”,“那么好的事情轮到你,你还要发嗲”。

有时候,“嗲”也直接可以作为感叹词。

比如:“晚饭定好了,一个私房菜小馆子,我运气好,订到包厢了!”这时候,你回一个“嗲!”一切尽在不言中。

其实进入普通话体系的上海话还有很多,比如“噱头”,“搭界”,“撬边”,“扎台型”等等等等,但其中不少词的适用范围也仅限于上海,或者江浙地区。

还有一些上海话,比如“立升”,“模子”,“扒分”这些词,随着老一代上海人渐渐老去,年轻人用得也越来越少。

当然,就连整个上海话,也面临消亡的危险。

4

我是从小讲上海话的一代人,对这门方言,感情有点复杂。

一方面,我当然热爱自己的家乡话,也希望它拥有旺盛的生命力。

但另一方面,我也清楚地意识到,随着时代的发展,方言——不光是上海话——的消亡可能是一件不可逆的事,而上海话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走在前列。

因为越是人口密集,往来频繁,开放连接的大城市,就越是会聚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而他们彼此之间要相互交流,只能取一个公约数:普通话。

这是在公域。而在私域,比如婚姻家庭方面,只要一位本地人和一位外地人结婚,那么家里大概率就会使用普通话交流,而他们的子女,一般也就失去了本地话的沉浸环境——我和我妻子就用普通话交流,女儿上海话全都听得懂,但不会说。

而与粤语相比,沪语在保留和传播方面有不少劣势,有历史方面的原因,也有本身语言体系的问题(包括粤语适合流行歌曲而沪语几乎不可能),所以不管是否承认,消亡的速度其实是在加快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上海话中那些具有传播性和生命力的词汇,早已经融入了普通话,其实不少上海人也是“日用而不知”。

而尽管我觉得把时间轴拉长,方言的消亡可能不可逆,但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是希望能力所能及参与一些保护和延续工作。事实上,随着互联网短视频的兴起,地方方言还是获得了一定的展现和传播机会的,这可能是以前没有想到的。

前段时间,女儿忽然和我说:“爸爸,我想学上海话。”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就觉得其实挺好听的。

她问我愿意教吗?

荣幸之至,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