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银泉
从2018年开始,我坚持了七年又十天,每周在南京与苏州之间往返,只为了能够多去陪伴入住护理院的老娘。她虽然没有了说话的能力,当我握住她的手的时候,仍能感受到她生命力的顽强。即便有人劝我,为了失忆失智失能的老人坚持这么久,花那么多钱,没必要,不要让老娘受罪了。但是,娘是我的生命之源,母子连心,让我如何舍得?
不止一个人问过我,为何管自己的母亲叫老娘?他们有所不知,苏州吴方言里对家庭成员和各路亲戚的称呼颇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苏州人从来不会喊自己的祖父为“爷爷”,甚至不像隔壁头的上海人喊祖父为“阿爷”,而是叫“阿爹”,不明就里的人会纳闷,为什么爷爷会变成爹呢?反过来,苏州人又把自己的父亲叫成了“爷”,动不动就是“伲爷讲过的”,虽然自己口头上称呼自己父亲为“阿爸”,但是和他人提到自己父亲时候统统表达为“伲爷”。同样,苏州人管自己的母亲为“姆妈”,这个是城里人的叫法,在苏州乡下,尤其是南乡原来吴县的甪直、车坊、郭巷、蠡墅、横泾等地,比较多地把母亲称为“姆嫚”,但是在和他人提及自己母亲的时候,统统表达为“伲娘”,我的父母,就是“伲爷娘”。和他人单独提自己父母,就是“老爷”“老娘”,这时候的“老”应该读作苏州方言里的“捞”的读音。
我老娘生于1942年农历九月十一,娘家姓许,大名“根妹”。过去乡下人取名,很多人习惯带个“根”字,我大舅叫“根大”,所以作为外公外婆的第二个孩子,我母亲就叫“根妹”,意思是“根大的妹妹”。外公外婆生了六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据我父亲回忆,我父母在1960年结婚,那个时候正好赶上困难时期,我父亲说,每天两人的口粮只有四两米,必须掺入很多青草才能勉强果腹。半饥半饱的日子中度过了1960年和1961年,直到1962年赶上了小麦大丰收,大家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老娘这时候怀上了我,于第二年春天生下了他们的长子。在生我之后隔了两年,即1965年生下了我妹妹,然后又隔两年即1967年生下了我弟弟,叫永泉。只可惜,永泉在2岁多一点的时候夭折了。父亲说二弟患了肠梗阻,等到发现孩子不对头需要火速送往大医院时,为时已晚。那个年代,河湖密布的江南水乡的村镇,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使用了几千年的摇橹船。父亲赶紧找人一起帮忙,摇橹船一路向北,把弟弟送去位于饮马桥的苏州第二人民医院,但是在登上河桥头的时候,抱在老娘怀里的二弟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对这个弟弟依稀有记忆。第一个记忆是,父母和我及我妹妹围坐桌子吃饭时候,永泉站在桌子西北角用稻草编制而成的立桶里,冲着我们蹦蹦跳跳笑逐颜开。第二个记忆就是弟弟的丧事。小小的他躺在了客堂门槛里面的一张草席上,父母这时候已伤心得哭不出声来,只有我大姑妈和阿姨跪在地上伤心地哭泣,阿姨还给二弟衣服的胸襟处戴了一块手帕(当地人称之为绢头)。会做木匠活的外公带来了他的全部木工家什,给他的小外孙做了副小棺材。父母把弟弟安葬在了自家靠近河边的一块地里。永泉活着的话,今年该有58岁了。在永泉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娘每天去河桥头淘米时候,都要注视着二儿子的棺材,边走边哭,哭上好一阵子。
我记忆中的老娘,每天在生产队辛苦劳作的同时,还不得不经常为家里的生计陷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我上中学四年,老娘每天早上烧早饭时的固定程序,就是抓一把腌菜苔放在碗里,浇上一些菜籽油,在烧粥的大锅里放上蒸架把它蒸熟了,盛入我的搪瓷茶缸里,然后在长方形的钢精锅饭盒里放入生米,让我带去中学食堂蒸饭,这就是我中午饥肠辘辘时候的果腹之物,吃了四年。偶尔,会有改善伙食的时候,家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买了点菜,招待来客或者请上门干活的工匠(比如夏天请篾匠上门来编织一条篾席),老娘会记得给我留出一点点,让我第二天去学校上学时候可以有点好菜可以吃。因为我正在长身体,老娘偶尔也会给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菜干,同样是撒点菜籽油蒸熟了,然后给我煎一个荷包蛋,放在菜干上面,那这一天的伙食好得飞起来了。还有几次,实在是馋了,把老娘放在床底下的腌制咸肉偷偷掏出来几小块,塞入我的钢精饭盒里。每逢那样的情况,我第二天拎着饭盒和搪瓷杯走着去学校路上时候,心里也高兴很多,上午就会盼着中午下课的铃声早点响起。
天生闲不住的老娘2010年8月23日忙完她的地头活回到家里时候特别精神
我小时候,家里有一小片竹园,是从邻居家的竹林里繁殖过来的。竹园虽小,却能在春季长出堪称美味佳肴的竹笋,这可是我家一笔额外的财富。老娘每天去竹园检查,发现可以挖掘的笋子就挖出几个放在水缸边,因为那里潮湿,可以保持竹笋的鲜润度。直到凑了又有两小把了,老娘就起早去镇上摆摊,把竹笋卖了,换回一些食盐等必需品。记得每年只有在五一节时,老娘才会舍得拿出四五只竹笋,打两只鸡蛋,做出一份竹笋炒蛋,那个味道鲜美,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兄妹三人大快朵颐吃得齿颊生津,但是父母在一旁都舍不得把筷子伸到竹笋炒蛋的碗里。
从我记事起,生产队每年年底分红,我家铁定是透支户。只因为我父亲在大队部工作,不在生产队记工分,只有老娘一个人在生产队劳动,生产队给我全家五口人分配的粮食和稻草等等,都是要在分红时候扣除这些费用的。也就是说,我老娘一个人挣下的工分,到了年底分红时候,根本不够抵扣全年预分配的各种实物,只有倒欠生产队不少钱,所以“负债累累”。
父亲母亲拍摄于1987年,由一位走街串巷的摄影师拍摄,这是父母的第一张合影,老娘手持的是塑料花,背景是叔叔家刚翻修的瓦房。
1979年秋天,我考上大学时候,老娘拿出来平时舍不得用的钱,同时凑够了布票,去蠡墅镇上的百货店里剪了一块卡其布料,叫村里的裁缝给我做了一身中山装,同时,我还有一件亲戚赠送的军便服,我就穿着这两件衣服度过了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由于学校伙食好,我的个头一年不到就从1.58米蹿高到了1.70米,因为和农村比,每天四毛钱伙食费的大学食堂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1980年春节,家里请客,亲戚看出来我的中山装显小了,对老娘说,孩子的衣服吊在身上了。老娘有点愁容,一来家里的布票不够,二来钱也紧张,想再等等,熬过夏天,到秋冬时候再筹钱和布票,给我做一身新衣服。所以,大学期间,我到了夏天都没有短袖衬衫可穿,只能继续穿冬天的长袖衬衫,把袖子撸起来。记得有一年,大概是大三的夏天,也就是江苏师范学院改名为苏州大学的时候,老娘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去买短袖衫,但是,我到了观前街的人民商场,转悠了半天,问了价格,最终还是舍不得买短袖衫,给自己找了个理由,短袖衫只能夏天穿,长袖衫就能全年穿,高效能。
作者上大一下学期时候在村子里拍的照片,穿的就是那件军便服。
农村开始包产到户之前的最后几年,没念过书的老娘,居然当上了一个小小的官,被生产队长指定为妇女队长。因为她有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且力气比一般的妇女大一些,为此她还被赠予了一个外号“石骨头”,意思是夸她不怕吃苦。每天早上和下午,老娘从自己家里出门,然后挨家挨户喊着妇女们出工干活去。到1983年包产到户,生产队名存实亡,这个比芝麻还要小很多的“官”也就自然消失了。
吴县号称有十万绣娘。过去遍布吴县大地的绣娘,其实个个都是农村妇女,包括我的老娘和我妹妹。对这些农民绣娘来说,农活是她们的主业,而做刺绣是她们的副业,她们热衷于刺绣,只是为了赚取一些外快补贴家用,因为光是靠种田,大家的光景都过不好。老娘年轻时候在村里的刺绣工坊学过刺绣,所以“做生活”有模有样的。我从记事起,就会看到老娘在忙完农活和家务活之后赶紧拿出绷架,绷紧绣布,开始挥动因为干粗活而不算很灵巧的双手,照着绣布上的图案,开始穿针引线、上下飞舞,两指拈起绣针,轻轻地在绣绷上一挑一捞,彩线如鱼跃蝶舞般起落,针针细密、线线柔顺,绣出一件件绣品虽然算不上高等级,但也堪称是艺术品。一件小一点的绣品,一两个月可以完成,可以卖出去几十元或者上百元,而大一点的绣品则需要半年到一年左右,可以卖出去几百元。
1987年春节,在父母拍了合影的同时,也拍了全家福,遗憾的是,这也是兄妹三人同时与父母合影的唯一一次。
1979年,我考入江苏师范学院,那年父母才39岁和37岁,正是最好的年华。我给他们争了光,成为村里第一个正式考取本科大学的后生,让他们在村里很有面子。为此,老娘准备了好几天,主要是要借钱,在家里请一次客。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父母高高兴兴地在家里摆了两桌,那天的晚饭我至今有记忆,一张大的八仙桌上坐的都是主要的亲戚,还有两个村干部。另有一张小饭桌,坐的是其他亲戚,记忆中那天晚上的老娘一直喜洋洋笑呵呵的。
记得那年去江苏师范学院报到好像是9月22日,那个年代,苏州的乡下依然出行很难,没什么路,更谈不上交通工具。父母要陪我去,妹妹也要跟着,阿姨和小姑妈也想去。父亲决定,借用大队里的唯一现代化交通工具机帆船。报道那天,从家门口登船,一路向北,进入澹台(tántái)湖,然后进入京杭大运河,继续向北,穿过觅渡桥,进入苏州葑门,在那里船转弯往下驶入百步街下面的官太尉河,就到了江苏师范学院。一下子没找到河桥头,我和父亲就直接双手抓住驳岸上面,一个引体向上就到了岸上,再把老娘、阿姨和小姑妈拽上来。一路上老娘坚持要提着给我买的皮箱,虽然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报到完毕之后,老娘陪我到了第四宿舍308房间,帮我把床铺包括蚊帐全部收拾好,上下左右打量几番之后,才放心离开。我的辅导员周正兴老师说,苏大校史上应该写上我的这段经历,因为我估计是苏大历史上唯一从坐船上岸去办理新生报到入学的。
作者在苏州大学钟楼度过了四年的求学岁月
2017年12月31日,我结束在上海参加上海教科院组织的会议,回南京之前,顺路先返回苏州家里,因为第二天就是元旦,这也可以陪父母两天。下午到了家门口,老娘坐在轮椅里。为了考考她上一次脑卒中之后的智力水平,每次回家我喜欢逗老娘开心,这次也不例外,我就问她:“你阿认得我啊”,她回答说:“你吗,我是肯定认得的咯,你是大佬。”大佬,苏州方言里指的是兄妹中的大哥。我就有心继续逗她:“大佬啊,是根大吗”,根大就是她大哥。她就恍然大悟笑哈哈地说:“哎呀,我又说错话了。”老娘在2015年就开始走下坡路,走路困难依靠步行器,甚至有时候需要坐轮椅。2016年端午日前一天,老娘遭遇脑卒中,彻底无法走路,只能依靠轮椅。这次我给老娘拍摄了坐在轮椅里的三张照片,也是她这辈子最后的坐着拍摄的照片。哪晓得,仅仅隔了8天,在南京上班的我,接到了父亲的来电,告诉我母亲严重中风。我当天赶回去,送医院,找医生,在吴中医院七天之后,转入苏大附一院,想尽了一切办法,终究没能让母亲恢复意识。
2017年12月31日,老娘坐在轮椅上笑眯眯看着儿子
2025年1月18日夜,我在陪伴老娘几个小时后,看她还是睁大着眼睛,我对她说我给她用热水洗个脸,然后她可以安心睡一觉,我在边上陪着她。我左手伸进枕头里托着老娘的颈部,右手给老娘洗脸的时候,老娘也许就是在等待着洗个脸清清爽爽再上路,在我给她擦洗第二下的时候,在发出一声很粗的喘气声之后,永远地沉睡了过去,时间定格在子夜11点08分,老娘就此脱离了病痛的折磨,往生极乐净土。
【作者简介】王银泉, 南京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硕导,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科技史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