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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点 | 朱国华:诗可以兴

转自:上海市社联 2025-06-24 21:15:35

在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2025届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上,上海市社联副主席、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院长朱国华为即将远航的毕业生举行了一场“文学的坚振礼”。朱院长博古通今、引人入胜的致辞延续了去年“文科何为”的话题,更具体地讲述了“文学何用”。今推送致辞全文,以飨读者。祝毕业生们凝神定气,坚守本心,继续展卷研读,笃行不怠,希望文学永远是大家心中的桃花源。毕业快乐!

尊敬的各位同学、各位家长、各位老师、各位朋友:

早上好!首先,祝贺各位同学圆满完成学业,踏向人生新的征程!无论你们未来穷达进退,我相信国汉院将永远与你们同在!

我本以为去年国汉院毕业典礼上的临别赠言是最后一次。然而学院党政联席会给我施加了强大压力,要求我再做一次谢幕表演。但是,十年来我的致辞已经耗尽了我的毕生所学:无论是学养还是词汇,余额都已告罄。那怎么办呢?这个事情我失眠焦虑了两周,最后决定把这个具有公共性的、由我个人来使用的剩余时间,转换成我们文学研究从业人员的特权时刻:也就是接着去年“文科何为”的话题,更具体地讲述文学有什么用。我们老家伙讲道理肯定是讨人嫌的,据说会有一种浓浓的爹味。但是我已经当人家爹当了三十年,怎么能没有点爹味呢?拒绝接受我的说教,是你们年轻人的选择自由;但坚持我的陈述,却是我无法逃避的责任。顺便说一句,庄重典雅的典礼,适配的演讲风格本应该走崇高而又华丽的路线,但这回我决定改成茶馆闲聊的姿态,因为不端着对我来说更轻松自在。

让我从一个大家熟知的故事说起。我们都知道,周树人原本是个理科生,确切地说是个医科生。他痛恨庸医没能治愈他父亲。但是一场幻灯片的观看,让他意识到精神的孱弱是比身体上的孱弱更紧要的事,因而弃医从文,从周树人变成了鲁迅。那么,这是一个成功的故事么?鲁迅本人是这么说的:“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不仅不中用,而且还挺危险的:“我先前的攻击社会,其实也是无聊的。社会没有知道我在攻击,倘一知道,我早已死无葬身之所了……我之得以偷生者,因为他们大多数不识字,不知道,并且我的话也无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甚至鲁迅还留下遗嘱,要求子孙不要做“空头”文学家。这“空头”二字是冯雪峰建议加上的,冯雪峰大概是觉得这说法太阴郁了,希望鲁迅给文学人留点体面和希望。那么,鲁迅真的是输家么?毛泽东大概率是不同意的。他把鲁迅称为中国第一等圣人,地位甚至可以跟孔夫子相提并论。我不知道中国如果有一个最伟大人物评选,鲁迅是否会登上榜单前列,但是我知道2009年最伟大苏格兰人的评选中,诗人彭斯高居榜首,得票超过了青霉素发现者弗莱明和蒸汽机改革者瓦特,而此前十年即1999年,BBC英国千年最伟大人物评选中,莎士比亚夺冠,超过了政治家丘吉尔、科学家达尔文和牛顿等巨人。由此看来,文学在人们心目中,还是处在人类文明金字塔的塔尖位置。

1909年鲁迅于东京

文学为何有如此大能,能让世人敬仰呢?我认为孔子早就为我们揭示了文学的秘密。他说:诗可以兴、观、群、怨。其中最重要的是排在第一的兴。《说文解字》认为,“兴”是“起”的意思。可能是初民合力举起某物,发出某种呼声。诗可以兴,不妨理解为诗也就是文学,可以以语言为材料,为我们开创一个非常的时刻,带来一种特殊的经验。就它打破我们日常生活的连续性而言,它意味着某种开端、断裂、变化,意味着我们可以跃入一个新天地。兴内在于文学,是让我们打开情感与沉思之门的机枢或机制。孔子又说:“兴于诗”。这话翻译成德国哲人谢林的话来说,就是“诗是人类的女教师”。从最一般的角度来说,幼童发蒙,文学是最好的读物。孩子对事物的认知还处在懵懵懂懂的阶段,读诗能让他们更快进入到人间世。文学经验的最初培育,就是他们领受万物的基础。这就是为什么语文很重要:语言涉及到的是思维和逻辑,文学涉及到的是对事物的感受力和敏感性。中国古代的科举考试不考数理化,以语文为主,这是有道理的。语文能力其实具有毋庸置疑的实用性,文官处理政事所需依赖的共情、理解和分析能力,与语文能力息息相关。即便今天,一个人学不好语文,我相信很可能也难有辉煌成就。

从较高的角度来看,能否呼应兴的召唤,产生兴会神到的那种妙悟,取决于我们是否拥有一定的鉴赏趣味,或者说审美判断力。在我们这个社会,智商和情商被频繁提及,但是美商的讨论却很少见到。当然,极端上来看,人类大脑的前额叶皮层和奖赏系统对审美反应的确存在生物基础,有的人天生缺乏审美上的感受性,正如我是严重色弱,辨别不了红绿一样;但总体上来说,文学感觉或者说文学美商是可以后天培养训练的。在我们古人看来:诗者天地之心。日月星辰、山川草木这些是天文,也就是自然的秩序,而语言文学之类其实就构成了人文,也就是宇宙的精神。如果说语言让生活世界向我们绽放,那么,至少对我这个无神论者来说,文学就让这个世界获得了灵魂。这些隐藏在书本中的无数灵魂期待着跟我们的心灵共翔并舞。换个方式,我们也可以说,文学是对我们心神的安顿。当我们的心神摆脱了特定功利压力的时候,它就变成了自由而有趣的灵魂。只有这些活泼泼的灵魂,才能激活沉睡着的缪斯女神。我们的心灵有多少种激情,无论是期待、愁苦、愿望、悲伤、好奇、忧郁、幻想还是欢快或极乐,文学就会给我们带来多少种安顿的叙事图式:我们要表达自己的怡然自得?请听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们要津津玩味自己的生活日常?读一读杜牧的诗句:“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我们要寄托自己的家国情怀和兴亡之思?杜甫《江南逢李龟年》可能在我们嘴边会脱口而出:“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王沂孙笔下可怜的秋蝉也会向我们发出哀鸣:“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我们对宇宙的奥秘感到了奇妙?谁能忘记布莱克的名句"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从一粒沙中窥见世界,从一朵野花中望见天堂……”)同样,我们也忘不了张若虚如此美丽的自问自答:“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我们要让自己的一场欢聚变得激情澎湃么?李白就是最强气氛组:“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或者相反,让一场宴饮成为沉思生命无常的契机?王羲之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我们被自己无端而来的忧愁所驱使,茫然无措?请看魏文帝曹丕的诗句:“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何为?”而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同样表达了这个意思:“Tears, idle tears, I know not what they mean/ Tears from the depth of some divine despair/Rise in the heart, and gather to the eyes/ In looking on the happy Autumn-fields/ And thinking of the days that are no more.”(泪水,空自流,我不知它们为何而落,/它们源自某种神圣绝望的深处,/从心底升起,聚至眼眶,/当我凝望那幸福的秋野,/思念那些逝去的光阴。)我们怎么样描摹可望而不可即的情爱?李商隐会给我们献上如此深情绵邈的词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阎立本绘魏文帝图

英国桂冠诗人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请原谅我忍不住列举了这么多动人的诗句,当然我也相信对于我们富有文学美商的同学们来说,这只是重温美好诗意的一个个值得驻留的温馨瞬间。其实,当文学或艺术作品猝不及防地向我们袭来的时候,我们尤其能领会到它的穿透力和美: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播放的莫扎特的《晚风轻柔》,征服了囚犯,他们安静下来,侧耳谛听。抱歉我有点歪楼了。我说文学安顿我们的心神,主要并不是说文学通过提供虚假的承诺,给我们带来心理满足;而是文学让我们看得见各种难以名状的意识流动和情感闪念,也就是让我们触物起兴,让我们感发感染,因而产生心灵的撼动。文学在无限的时空中与我们不分尊卑地共情同感,它其实是全过程民主的典范。表面上看,文学叙事可能对我们进行了催眠,我们被带进了文学家所创造的艺术世界;实际上,我们在代入自己情感的时候,我们固然可能被文学作品的力量所改变,但我们可能也以自己的认知改变了这部作品的阅读史。当我们合上小说,从包法利夫人挫败体验中苏醒的时候就会发现,我们的虚荣、自恋、浪漫幻想以及行动力的匮乏不仅仅是自己的性格痼疾,还有其他人跟我相同,甚至更糟。由此我也明白,该如何行动,该如何做自己。我们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而唏嘘兴叹,但我们并不是在自己脑海中重演李后主从皇帝跌落为阶下囚的个人厄运,而是在这首词中读出了自己,读出了自己曾经或可能经历的悲情。郁达夫的《沉沦》甫一问世,何以能够震惊大江南北?一个重要原因是,许多年轻人发现自己无法得到正确释放的青春冲动其实算不上邪恶,他们获得了某种归属感,感到自己获得了认可。再歪一下楼。广受年轻人追捧的星座学说尽管其心理的动力结构与此类似,但文学更具体、更真实,而且它不以伪科学的普遍有效性自命,坦然承认自己的偶然性。

在我看来,文学在我们社会最被低估的价值是认识功能。文学引领我们认识社会。通过文学我们可以获取社会知识,但并不是可以作为社会史或人类学材料的那种知识,我们都知道“以诗证史”的那种流行说法。文学是无法被任何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体系所除尽的无理数,始终是一种无法被解谜、被洞透的盈余。文学可以跨越时空的阻隔,将陌生的东西带到我们跟前来,如陆机所说“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也可以赋予事物以光彩、魔力、神秘性或奇特性,将我们熟悉的东西陌生化,让日常事物重新得到认识。这里我说的认识,不是重复已知的知识,而是指获得新的发现。文学的虚构性使得无论叙事者还是阅读者,都获得进入一个人内心世界的认知特权。但我们可能会辜负这样的特权。我们知道《局外人》中默尔索的所有想法和行动,但我们未必能理解为何他不在法庭上自我辩护。我们阅读《红楼梦》的时候,很少不被贾宝玉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有多少人会理解并接受拒绝参加高考的贾宝玉呢?小林一茶的俳句也许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但是有多少人能停下手中挥舞的苍蝇拍,从以物观物的角度看待他者呢?在阅读《祝福》的时候,有多少人意识到我们读者其实就是鲁镇人呢?祥林嫂重复了很多遍的悲惨故事不仅会让我们麻木,而且让我们厌烦。我们自以为的同情和善良,其实不过是居高临下对别人苦难的消费?哲学家卡罗尔认为,我们通往他人的心的途径,并不只是建立在客观的知识之上,而是在于伦理认可,在于对他者的苦难做出回应。鲁镇人缺乏这样的回应动力。简而言之,在我看来,文学中的认识,不仅仅涉及到对自我和他者的理解,更涉及到引导我们走向善良和正义之途,而止于至善。我絮絮叨叨说的这些是对的么?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理解文学给我们带来的认识,是难的。

许多基督徒在受洗之后,还要领受另一场圣礼,即坚振礼。坚振礼的意义在于加强信仰。在我们同学即将远航之际,我非常希望给大家举行一场文学的坚振礼。文学这艘诺亚方舟,长期航行之后,已经老态龙钟,风雨飘摇。无论在社会还是在大学,文学的价值已经饱受质疑。但让我们听从内心的召唤,展卷研读,让世人质疑去吧!至少,文学经验是发生在我们内心的事,李白的诗写得好:"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希望文学永远成为我们同学心目中的桃花源。祝福你们!

来源: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微信公众号“文艺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