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得有多少次走进沂蒙了，每一次都感动。这块神圣的土地是《大众日报》诞生地，这里有我们的根脉。6月13日至16日，我参加了由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省文联、省作协联合主办的“长歌颂沂蒙——沂蒙精神代代传”文学创作采风活动，又一次“回家”，接受精神洗礼。
在孟良崮战役纪念馆，我急急忙忙地去寻找那块“送军鞋”的展板，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掏出本子，又抄了一遍展板说明。
展板说明很短。全文如下：“杨化彩，蒙阴县野店区烟庄村的一位普通农妇，与四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家里一贫如洗，接到送军鞋的任务后，她从惟一的褂子上撕下大襟用来做军鞋的鞋面。到了收鞋的时间，儿子抱着四双军鞋，穿着盖不过肚脐的小褂，依偎在妈妈身旁，许久舍不得把鞋放下。村里人都知道，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穿过一双鞋呢。”你看，四岁的孩子去送军鞋，许久都不舍得把鞋放下，因为他生下来就没穿过鞋子。这就是沂蒙的“红孩子”。沂蒙的红嫂们自己的孩子没有穿过鞋子，却要做军鞋给子弟兵。这就是沂蒙人。
四岁的孩童尚不能理解战争的意义，却本能地知道这些鞋子无比珍贵。他或许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拆解自己的大襟褂子，却能感受到那些布料经过母亲双手的摩挲后，变成了某种神圣的物件。这个细节浓缩了沂蒙精神的本质：在最极端的匮乏中，人民依然选择奉献；在最深重的苦难里，群众依然坚定支前。“最后一块布做军装”不是抽象的标语，而是杨化彩撕下的衣襟，是她儿子紧抱军鞋的小手。
在快节奏的红色教育中，我们需要宏大叙事，也别忽略了那些让历史真正鲜活起来的微观场景。杨化彩儿子的故事之所以戳人心窝，正因为它展现了奉献最原始的状态——不求回报，甚至不求理解，就是将最珍贵的东西给予最需要的人。这种情感纯度，恰是今天重温沂蒙精神最应珍视的遗产。
盯着展板，我在想，要让沂蒙精神代代传，一定要慢下来，再慢下来，耐心地去看，去体味，千万不能走马观花。其实，如果留心了，你会有新发现，有惊喜，你会发现“热点”边上还有“冰点”，故事就在历史的皱褶里。在沂蒙大地，可以说，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了先辈的足迹，每一寸土地下都埋藏着感天动地的细节。沂蒙大地是一个富矿，深入挖掘会挖出闪闪发光的金子。如今，沂蒙精神在沂蒙大地绽放出的新时代风采，恰恰说明了这种精神能超越国度、跨越时空，富有持久魅力，具有当代价值。
三年前，我把这个“送军鞋”的故事写入小说《芝镇说》中，刻意保留了孩子手指触碰鞋面时的战栗感。这种战栗，是岁月无法磨灭的情感化石，是沂蒙精神最动人的载体。沂蒙红嫂、红歌大家耳熟能详，《沂蒙》《红嫂》《沂蒙六姐妹》《蒙山沂水》等作品，都有展现。我看了“送军鞋”展板，突然想，我们的艺术家也别忽视了沂蒙的“红孩子”们。或许有朝一日，当舞台上的小演员赤着脚走向妇救会收鞋处，将母亲做的鞋子递出又收回，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再递出时，观众会懂得——革命的胜利，从来都不只是枪炮的较量，更是无数如此微小人物付出的总和。
在蒙阴的街道上漫步，我继续在想，孟良崮战役发生在1947年5月，如果这样算，杨化彩的儿子当年4岁，他应该生于1943年。如果这个孩子还健在的话，他今年82岁。他在哪里呢？如果他还健在，我想说：“大爷，我想采访您。”我真想听他讲述母亲当年在油灯下飞针走线的夜晚，问他是否记得自己第一次触摸到完整鞋子的感受。这种寻访不仅是对个体的历史打捞，更是对集体记忆的细节修复。在沂蒙六姐妹、红嫂明德英、祖秀莲、王换于等英雄叙事之外，那些没有名字的“红孩子”们同样构成了革命洪流中的细小支流。他们可能记不清战斗的号角，却永远记得母亲熬红的双眼和手中传递的温暖。进一步说，挖掘这些细节，不是为沉湎过去，而是为让今天的我们理解：党群、干群、军民关系的真谛，就藏在“水乳交融、生死与共”的每一个具体生命经验中。
（大众新闻记者 逄春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