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上观号 > 上海社会科学院 > 文章详情

【智库声音】上观新闻 | 潘玮琳:康河四月的柔波里,不仅有一条条水草,也有自然与城市和谐共生的秘密

转自:上海社会科学院 2025-04-16 20:53:03

 点上方“上海社会科学院”关注

2025年初,我获得剑桥李约瑟研究所“劲牌中国科技与文明奖学金”资助,来到剑桥大学,进行为期半年的学术访问。此前我借开会之机,曾两度到访剑桥,遗憾的是都错过了烂漫春光。研究所的同事笑言,这回你总算能真正领略一下剑桥的春天了。

剑桥的春天,乍暖还寒。眼下已是四月,清晨窗台上仍时见薄霜。绒绒的草坪间,玲珑的雪滴花已悄然隐退,水仙与郁金香争相绽放;连翘与粉樱在一片翠色之中尤为夺目。阳光一现,草地上便是坐卧成群、笑语纷纷。这样的春日午后,连康河的柔波都在低声吟诵徐志摩的诗。

剑桥李约瑟研究所门口,樱花烂漫

李约瑟、李大斐、鲁桂珍合葬的樱花树下水仙绽放

多数游客只知道自南向北穿越城市中心的康河,特别是汇集多所学院后院的“后河区”,晴日泛舟,风光旖旎。但是本地人总是建议我,晴天就去芬地走走,牛羊吃草的时节就要到了。城市公共绿地里还能放牧吗?这恰是此地居民引以为傲的日常风景。他们还会补上一句:“想了解剑桥的历史,你可得了解芬地!”

后河区三一学院雷恩图书馆前的桥上,是游人驻足观赏康河撑船的最佳位置

“芬地”,Fenland,对我来说是一个生词。经过一番研究,我才知道,剑桥位于英格兰东部的东安格利亚平原,正处于英国南芬地的边缘。所谓“芬地”,指的是一片广袤、低洼而平坦的湿地景观,其名源自古英语gyr,意为深沼泽或湿草地。这一地貌由内陆河流冲积与海潮往复运动塑造而成,自北方的沃什湾向南延伸,形成了一个从沿海盐沼、轻质淤泥地到淡水泥炭湿地的复合生态带。

表面上看,芬地仿佛一片远离文明的“荒野”,实际上它的生态形态与人类活动密不可分。考古学与环境史研究表明,自后青铜时代以来,人类就在这一地区进行居住与改造。芬地地势低平,冬季曾多洪水泛滥,夏季干燥时则裸露出来,形成天然牧场。于是,早期中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与丹麦定居者依靠湿地中的渔业、牧草、干草、泥炭(燃料)与芦苇维持生计,发展出了一整套以公共权利为核心的资源管理制度。芬地的土地与资源并非完全私有,而是作为“共有权”由村庄间共同管理,这是社区凝聚力与个体自由身份的制度基石。

早期芬地居民依据对水文环境的深入理解,构建了一套精密的水利调节系统,由拦水沟、中间水道与运河组成,并通过水闸控制季节性排涝与蓄水。这些设施由村社集体维护,通过法庭监督轮牧制度与收割周期,形成了所谓“沼泽习俗”的地域治理传统。这种因势而作的生态—人类利用模式,被当代中世纪英国史研究者称为“积极有为的景观管理”。它不仅维持了生态的相对稳定,也体现出湿地社会的高度组织性与可持续性。剑桥得益于这片水陆交织、物候有序的湿地,孕育出了一座享誉世界的学术重镇。

达尔文学院前是康河与格兰塔河交汇处,调节水位落差的水闸泄水口,也常有单人艇爱好者激流击水

如今说起剑桥,人们已难以区分所说的是剑桥市、剑桥郡还是剑桥大学了。剑桥大学的学院、学生宿舍与市镇建筑、民宅交错融合,尽管郡、市和大学的行政权力彼此独立。13世纪,剑桥得益于康河的水路优势,成为英格兰中、北部地区的贸易中心。1201年,剑桥获得设市权,6年后获准成为永久市镇。1211年,剑桥获准设立斯托布里奇集市。17世纪,它已是英格兰最大、最繁盛的定期集市,吸引来自全国乃至欧洲各地的商贾与货物。另一方面,剑桥大学的起源可追溯至1209年。据传,一些在牛津卷入争端的学者到此另立门户。

后河区皇后学院数学桥前,一月料峭寒风中,单人艇爱好者仍乐此不疲地划着

若要进一步探讨大学的制度发展,则不得不提到附近的另一座历史古城——伊利。伊利,意为“鳗鱼之岛”,位于今日剑桥郡芬地的核心,地势孤峙、资源丰富。7世纪,伊利建立修道院;至11世纪,该院升格为主教座堂,使伊利逐渐发展为一个兼具宗教权威与经济影响的区域性中心。巍峨的教堂矗立于平坦的沼泽之上,宛若巨船浮于宁静海面,因而被誉为“芬地之舟”。

剑桥距伊利不过30公里,二者通过河道与土地制度紧密相连。中世纪时期,伊利教区不仅控制大片剑桥周边地产,更通过其神职网络为大学提供关键支持。1284年,剑桥大学的第一所学院——彼得学院正是由伊利大主教出资创立,标志着剑桥大学学院体制的确立。时光流逝,剑桥大学渐趋成熟乃至最终独立,但二者的联系至今密切。

剑桥的繁荣与芬地休戚相关。17世纪,当整个英国迈向工业化的新纪元,芬地经历了规模空前的水利工程改造。在詹姆斯一世与查理一世时期,荷兰工程师科内利乌斯·弗梅登主持了运河开凿和大规模排水工程,风车与稍后出现的蒸汽泵成为景观标志。大片的泥炭地被排干,带来了巨大的农业开发潜力。

1723年,以《鲁滨孙漂流记》而闻名的丹尼尔·笛福开始周游大不列颠全岛,观察记录英国现代大转型。他来到剑桥,惊叹这里宛如荷兰:所有的水道都可通航,人们像在荷兰一样乘坐船只在城镇之间往来。当时剑桥周围各郡工业发达,而剑桥却几乎没有什么制造业。但是笛福以其敏锐的现代眼光洞察剑桥的重要性。他注意到,冬季的芬地水患严重,大雨从内陆高地冲下大量积水,芬地简直是英格兰中部“十三个郡的水槽”。聪明的芬地人此时训练家鸭诱猎野禽。伊利的捕鸭场,大量供应伦敦市场,创造了一种可持续的自然经济。在干燥的时节,剑桥郡大部分地区以种植谷物为主,此地出产的大麦是英格兰顶级的“哈特福德郡麦芽”的原料。八月,农民收完了地里的麦子,九月,闲置的麦田就变成了斯图尔布里奇集市,这里的啤酒花和羊毛织品批发交易,决定了全英格兰的市场价格。而集市结束后,留下的大量粪便、垃圾和稻草,正好作肥料使用,成了农夫应得的报酬。

剑河旁小道,行人常常要给栖息此处的天鹅、水鸭让路

如今,剑桥及周边已高度城市化,水文状态显著改变,泥炭地大幅缩减,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农田和人工排水系统。人工水利工程极大改变了芬地原有的自然水流模式,造成了一系列生态影响,包括地下水位降低,泥炭层收缩、风蚀,以及湿地动植物群落改变。特别是在四、五月春播后,干燥易碎的泥炭颗粒持续被大风吹起,形成的“芬地风暴”剥离表土,带走宝贵的种子和肥料。专家担忧,再过二十年,古代泥炭土或将风蚀殆尽,只余裸露的粘土层。今天,剑桥郡只剩下威肯芬一处国家自然保护区,仍然保有数千年来塑造而成的独特芬地景观特征。

为了平衡城市发展与生态修复,剑桥郡、市政府和环保团体成立了“剑桥自然网络”,通过系统性规划城市周边的丘陵、湿地、草地和森林等多样生态网络,让野生生物在城市与乡村间自由迁徙,同时为本地居民提供更多亲近自然的空间。康河与格兰塔河的交汇处,就是剑桥市近年来致力于修复的城中芬地——“羊之绿原”。

羊之绿原的黄昏,倒下的树木略作处理,就地变成供人休息倚靠的“长椅”

来到羊之绿原,你无法不惊讶于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转变:脚步方才还踏在剑桥市中心熙攘的石板街上,转过几道水桥和栈道,眼前已是一片人迹稀少的“荒野”……城市仿佛一瞬远去,只剩风、草、流云与濡湿的泥土气息。

这里被划为地方自然保护区,是城市与湿地交界的生态缓冲带,也是各种生物的重要栖息地。为改善水体连通性并促进鱼类洄游,剑桥市政厅与英国环境署合作修建了一条名为“奔水渠”的人工水道,连接康河主河道与附近支流。其设计原理是利用水位差和缓坡引流,将原本被截断的下游河水重新引向高处。过去,为了给附近磨坊的水车提供动力而修建的水坝,阻断了自然水系中鱼类的洄游路线。鱼类在繁殖季节无法从下游洄游至上游水域,生命周期被人为中断。如今奔水渠的建造,在不影响原有水利结构的前提下,恢复了鱼类的自然洄游路径,让它们进入上游较为宁静、生态完整的河段,特别是食物丰富的羊之绿原。不仅如此,奔水渠也为上游水体提高了溶氧量,实现了水生态系统的局部重建,为这里的动植物营造了更加稳定的栖息环境。可以说,这既是一项工程技术的巧思,也是城市与自然重新协商共处的一个典范。

羊之绿原的奔水渠,蜿蜒曲折,谁也想不到它的源头是一个隐蔽的电动水泵

羊之绿原的引水工程看似不过是一个微小的改造,却给我们上了有关生态连通性的生动一课。自然与人类社会始终互嵌共生、动态演化。在城市和工农业不断扩张的同时,如何重新设计水路、绿带、通道与城市边界,为自然的循环留出空间?芬地先民维护水土平衡的景观管理传统依然在回响。以当代科技重拾与自然共生的可能,或许不是复古的田园梦,而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城市智慧。

羊之绿原保护区告示牌上那句“鱼儿正从你脚下游过!”并非夸张——在这片水草丰茂、清流蜿蜒的湿地中,确实隐藏着通向自然与城市和谐共生的线索,怎教人不吟一句:“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潘玮琳,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中国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来源:上观新闻

制作审核:院党委宣传部

(院科研成果传播办公室)

责任编辑:凌励

扫码关注

上海社会科学院积极响应中央加强中国特色新型智库建设的号召,以构建国内一流、国际知名的社会主义新智库为目标,大力实施智库建设和学科发展的双轮驱动发展战略,努力成为哲学社会科学创新的重要基地,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坚强阵地,成为国内外学术交流的主要平台,成为具有国内外重要影响力的国家高端智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