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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 | 复生

转自:上海杨浦 2025-04-12 22:10:25

TONIGHT

夜读

走进华丽耀眼的上海大剧院,我观看了明星版话剧《雷雨》,这是为纪念《雷雨》问世七十周年而排演的。距上一次看《雷雨》,二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不再年轻的我,喜爱着剧中最年轻的周冲。

“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轻,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了。”

这是曹禺先生在名剧《雷雨》中为周冲的第一次出场写下的性格提示。在整部剧中,周冲是唯一的光明地生活着的人,他的心底是橙色的,没有一丝杂质,他急切地想温暖所有他爱着的人,他的病态的母亲,颓丧的兄长,严厉的父亲,还有家里的佣人四凤,四凤充满敌意的哥哥矿工鲁大海。

“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

“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用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冲向母亲描述他对四凤的情感,浪漫而感人。1933年,二十三岁的曹禺内心深处激荡着追求自由、博爱与平等的五四精神,他借更年轻的周冲之口袒露着他对新时代新世界新人类的期待。

歌手蔡国庆扮演周冲,容貌与形体都有距离,但他努力用明朗的声音塑造周冲如水晶般透明的灵魂,“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我们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的,没有……”

可是我从这梦幻般的话语中听出的是内心的挣扎与逃避。周冲是和这家里所有的人都不同的,剧里所有的人都不懂他。母亲说:“你真是个孩子,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兄长说:“他真呆气!”父亲说:“你知道社会是什么?”鲁大海说:“以后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即使是他以为“懂得我”的四凤也只是说:“你的心真好”,“你真会说话”,而把身心全部交给了周萍。

“现实的铁锤” “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星星点点的尘埃不断地玷污了周冲皓皓的身体与心田。他一次次否定自己的判断、对未来的构想、还有生命的要义与价值,“妈的话是对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还是对的”,“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以后我不会这样说话了”,“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我,我,我——大概是胡闹!”理想的峰峦在迷茫、退缩与痛苦挣扎中轰然崩塌。“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在未触电身亡之前已经死去。

无奈和痛惜占据着我的心。曹禺先生自陈“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运命,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 在剧中所有复杂的乱伦关系与冲突中,周冲都是个局外人,自始至终没有置身于强烈的戏剧矛盾漩涡之中。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繁漪与周萍、周萍与四凤的情感纠葛上时,周冲的理想与人生渐渐被毁灭很容易被忽视。但这却是社会批判的重重一笔,是曹禺先生对人性重建的重要贡献。年轻的曹禺控诉“天地间的残忍”,用“一根现实的铁针”将“喜欢的人”的理想一一点破,他的心底是被悲悯的烈焰灼痛的。周冲之死并非哪一个人刻意为之,这或许是最可怕的。文学评论家钱谷融先生在分析《雷雨》人物时曾指出“周冲是生活在梦里的,他的梦想是这样的美好,真是纯洁无暇、纤尘不染。而现实却是这样的丑恶,到处布满着污秽,遍地散发出腥臭。这二者是万难并存的”。

这样的批判今天仍然需要。因为,当周冲以幻灭的悲哀语调说自己“糊涂”、“胡闹”时,我听见观众席里发出了低低的刺耳的窃笑声。这定是些高明的人在笑,他们的人生是精心算计好了的,锱铢必较地掂量着每一个进退取舍的筹码,在形形色色的矛盾、冲突、争斗中尔虞我诈,游刃有余,从不糊涂,也不胡闹,理想、爱恋、良善、单纯统统是取笑的对象,而宁可赏识鲁贵的猥琐与贪婪。可怜周冲在七十年前便遭误解,曹禺先生说:“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犷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是的,某些今人嗤笑的依旧是周冲的痴憨,周冲在这冰冷的笑声中又一次寂寞地死去。

我厌恶这窃笑,但我不惧怕周冲的一次次死去。死去的苦痛是进步的代价,在痛心一个年轻生命被吞噬的同时,更明白了人类社会在与充满阴霾的现实的抗争中蹒跚前行,虽然缓慢,有时甚至停滞,但理想的人性的旗帜永远在历史的星空下高高飞扬。周冲终将复生。

大幕在毁灭的寂静中落下,徐徐重启时,舞台上高悬曹禺先生的大幅头像。演职员依次上台谢幕,虔诚地把花束敬献在曹禺先生的像前。“寄寓着青年曹禺的最纯真的理想,最深挚的憧憬”(钱谷融)的周冲走在最前面,年轻纯洁,梦幻的光芒依旧在眼中闪烁。掌声持久地响着,我拍红了手掌,向曹禺先生致意,向理想和人性的美好与圣洁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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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文心

编辑 | 顾金华

诵读 | 洪颖琪(复旦大学)

音频 | 满昊彤(复旦大学)

视觉 | 邱丽娜  刘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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