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月泉的起点是俞调，而朱慧珍是俞调集大成者，之后，她又成就了女蒋调。蒋朱联袂，在了巅峰之上。几十年、几百年后，蒋朱的光芒，大概仍耀眼。“冰心清绝玉音温，十八年中并世存。自坠空云谁最似，雷峰塔下未离魂。”朱慧珍生年不永。算起来，我在的这个城市，有18年的时间，朱也同在。可惜我没能见到她。也巧，写到这里，耳边传来她的嗓音，手机里是她在唱《莺莺烧夜香》。
我曾随表兄学唱，可惜五音不全，又弹不了三弦，只得伤心了事。后来写文章了，记起评弹，心想有机会写几个唱词，也算和评弹结个实缘。我喜欢陈灵犀写的唱词。他是广东人，竟然能把唱词写得那么好。蒋朱的《玉蜻蜓》《白蛇传》，经他的手笔，焕然一新、整旧如旧。陈灵犀写的唱词，平白精炼，听得懂，直往心里去，还看得见，有画面感。这种唱词，除去天分，还须襟怀，感觉他两者都不缺。唱词写得好的，陈之前还有个朱恶紫，苏州黄埭人。他写了《杜十娘》。蒋调的成名作，唱的就是《杜十娘》。还真不敢信，这么好的唱词，居然是朱18岁时写的。可见天才真是有的。
很惭愧，我动笔写评弹开篇，已年过70。先写了《草船借箭》《许仙哭塔》两个。弹词《白蛇》里，有梦蛟哭塔，许仙呢，只有哭容。我觉得许仙是免不了哭塔的。给旧友窦福龙看了。一晃30年，窦已是弹词名作家。他鼓励了我。由他举荐，黄海华作曲首唱了《许仙哭塔》。黄是蒋调传人，音色酷似蒋月泉。之后我写了《共读西厢》。做记者的时候，在上海越剧院，见过越剧《红楼梦》的编剧徐进。他长相敦厚，就像邻家宁波老伯。一席交谈，感觉他有自己学不来的书卷气。我写《共读西厢》，是想起他来了。隔着远尘，望一望他的项背。
吴静慧说黄海华和她可以对唱《共读西厢》。她说评弹唱词也是有格律的，句式、平仄、韵脚，讲究了，容易唱好。历来许多唱词，包括不少好的，只在意顺口，不很讲究格律。她和黄觉得，如可能，还是要做到合律。她把《共读西厢》一句句抄在纸上，逐句圈点，失律处一一标出。
那晚，吴静慧发给我一张图片。这图片，像一张花脸。这在我人生里，是初见。一时也来了意气，感觉有能力改好，而且不失原味。我逐句改，她逐句看。来回好些次，她首肯了，已是深夜。真心感激她不遗余力，教了我好多。那晚还约定，之后写的，都请她有暇过目。黄海华和她作曲对唱的《共读西厢》，蒋俞调很好听。有天，无意中重听黄唱的《许仙哭塔》，听出几处字句，他调整过。他匠心轻巧，连我也才察觉。
葬在西泠桥边的苏小小，她的本事传说不一。唐诗人元稹、白居易、李贺有关她的吟唱，也很缥缈。世上是否有过她，也是个谜。我想，缥缈也是一种活着，就取了一种说法，写《苏小小》。“自古红颜多命薄，谁言苏小是虚名，岁岁坟前春水生”，我觉得她和杜十娘一样，她的身世也是应该被聆听的。
还写了《何满子》。粟特歌者何满子犯了死罪，他向玄宗献歌，恳求赦免。唐诗人张祜绝句：“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写的就是这事。我在唱词里，写他的歌声过于悲伤，以至于“断肠声罢肠已绝，未闻恩赦命先休，双泪君前空自流”，他死在了自己的歌声里。
“驿外断桥冷雨霏，黄昏寂寞咏梅迟。”《陆游》又名《故香》，取他的《卜算子·咏梅》词意，写他的情场和战场。他的情场，成全的是一曲《钗头凤》。他的战场，单说他刺虎的气概，就可笑傲史上所有的诗人了。
再有，“秋水长天共一色，落霞孤鹜一齐飞。才情至此谁能敌，桃李无言人满蹊。赋罢起身投笔去，大江秋水碧琉璃。”初唐天才少年王勃，也写到了，题为《滕王阁》。
苏东坡写的《承天寺夜游》，短短几句，随手拈来，竟然不朽了。我喜欢了许多年，也改成了唱词：“东坡居士犹高卧，他是万种愁思总当不了真。黄叶寒灯销永夜，解衣欲睡月华明。他是才入梦，忽起身；翻作语，无人闻。一声大笑出柴门，直向承天寺里行。去寻那故友怀民张处士，他也是天生地养的大闲人。他们双双步入中庭去，此刻云泥甚不明。原来是隐隐僧庐竹柏影，高高明月照空林。好似那月光如水漫衣履，又似那荇叶藻花满地生。此境谁曾见，此情谁可温，但见东坡发浩吟，道是世间独少寂寥心。诚可叹，无时无月无竹柏，无处无人无夜深，惜无三二等闲人。”
那天，世良方丈看了说，文人小品，还有张岱《湖心亭看雪》，也好啊。我觉得他的意见好，也改写了：“坐对天公破腊图，当年张岱住西湖。纷飞大雪连三日，人鸟湖中声俱无。是日初更飞雪歇，买舟一叶下迷途，他是雪地冰天要学钓徒。兴冲冲，独往湖心亭中去看雪，他拥毳衣还携小泥炉。此一刻，雾凇雪色四周白，山水天云形影糊。但见那，堤一道，只自拖；亭一点，空自孤；舟一芥，独自浮。素心初服梦如何。舟中人物两三粒，谁听我心一曲歌，今宵醉倒几人扶。哪知亭上坐双子，铺毡对饮醉婆娑，旁一奚童烧酒炉。忽见萧然张岱到，惊呼稀客过西湖。饮三大白才相别，知是双子金陵客五湖。张岱是，听得归途舟子叹：莫道相公痴独孤，更有人痴似相公乎。”
传统开篇有个《剑阁闻铃》，原是马如飞唱的，唱词好。其中有句“逍遥马坐唐天子”，原意该是“唐天子坐逍遥马”。唱词先说“逍遥马”，感觉这会儿，也就见到逍遥马，才相信上面坐着的是玄宗了。《剑阁闻铃》写的是杨贵妃命薄，我觉得，玄宗也是一时人。唐诗人杜甫曾多次吟咏杜鹃，为入蜀后的玄宗不平。我取他的诗意写了《蜀地听鹃》，起句就是：“明皇驻跸锦官城，听得杜鹃彻夜鸣。十二重楼禁不住，两行龙泪落纷纷。”
《柳如是》是我一直想写的。参看了明清史录，读到了柳如是词《金明池·咏寒柳》。我觉得，这首词里，有个真实的柳如是。唱词里还写到两个人。一个是人称“云间绣虎”的陈子龙，字卧子。还有一个钱牧斋，就是那个说“水太凉”，不肯死的“文章伯”。《柳如是》唱词全文：“杨爱生来命薄凉，秦淮楼馆作秋娘。才情心气无人似，嫁只嫁万选千挑如意郎。但闻得，卧子云间称绣虎，她是飘零卜宅到松江。南楼微雨吹飞絮，三月春风陌上香。最是伤心柳如是，来时待字去无双，一场清艳没收场。幅巾束发她伶仃去，约个梅魂话暮凉，才知牧斋本是有情郎。从此是，绛云楼上神仙侶，红豆馆中蜜意长。那晓鞑虏入关家国破，天下书生不肯降，陈子龙被执他自沉塘。实可叹，牧斋虽是文章伯，却道春池水太凉。畴昔风流冷落尽，她暗伤独自泪成行，一株寒柳立苍茫。岂不闻，目盲足膑陈寅恪，八十万言歌断肠，长使佳人姓氏香。”
已故作家蒋丽萍，生前写过小说《柳如是·柳叶悲风》，听说她也曾想写弹词开篇《柳如是》，可惜没落笔。不知我写的柳如是，她在天之灵会不会认可？吴静慧作曲首唱了《柳如是》。稳当的女蒋调，唱出了我感觉里的这一个。
我也说两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