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以为，没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直到有一天，听到大家都在说：做纸媒怎能不做新媒体？这种句式，有点像美国人说的：到了百老汇难道不看音乐剧？

司机老耿就是这种句式的爱好者。不过他还带了后面半句话：进场有风险。

“一次，国内来了5个土豪，一到纽约就跟我说要看音乐剧。我劝他们倒了时差再看，不听；劝他们看戏前别喝酒，还是不听。”

开场不到半小时，几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当着老耿的面，把5个土豪从剧场里拎了出来。“原来在里面都睡着了，打呼响得别人没法看。”

不过，老耿的劝，我们也没有听。

散场后，同伴跟老耿说，万幸挑了这部打来打去的《悲惨世界》，不然就睡死过去了。老耿说，闹革命嘛，这样你还能睡着就没救了。

二、

老耿对法国大革命不感兴趣，他说他当年倒真的闹了一回革命，革的是自己的命。

那是22年前，老耿还是小耿，离开南方老家去东北做生意，已经快10年了。忽然有一天，大洋彼岸的几个老乡召唤他，说老外的钱更好挣。

老耿一不小心，怀上了革命的理想激情。把上千万的财产全部兑换成了美元，当时的汇率是1:15。然后，在纽约帝国大厦对面开了一家礼品店，主要做大陆游客生意。据他说，日进斗金。

这样又过了将近10年，直到一个9月11日的早上。老耿正从城外住所开车进城上班，忽然抬头，惊睹那两座双胞胎大楼在冒浓烟。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打电话，通知店里员工都别来上班了。

那天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老耿的礼品店又坚持了几个月，由于游客稀少，最后只能打烊。

不过，他说有比他更惨的。他认识一对华人律师夫妇，办公室就在世贸大厦。“中国人脑子活，他们挣来的钱不存银行，都是现金存放在大楼的保险柜里，说这样能避税。”那天，那对精明的夫妇也是在上班路上目睹了这一幕，半天才意识到，大半辈子的打拼归了零。

三、

不知道老耿这些年是怎么混的，说的英语像带纽约口音的温州话。他至今也没搞明白，大老远地跑到美国来干嘛，当年自己好歹也是个土豪。

他说，有个神神叨叨的哥们曾跟他说，人都是被时代裹挟的，几乎人人肚子里都怀着革命激情，一不留神就冲出来高喊“砸烂旧世界”。但时不时又会怀疑，在被推倒的堡垒的那一头，真有那自由的理想国？

他觉得这人一定是《悲惨世界》看多了。老耿说身边这样的人不少，他女儿最近看了第六遍《悲惨世界》，然后大声唱着《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吵着要去中国创业。

对于这种狂热，老耿当然觉得无可救药。他说现在年纪大了，发现很多事情折腾了很久，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日复一日，老耿开着那辆皮实的福特中巴，奔驰在美国漫长的东海岸，接送一批又一批游客。这样的生活，无关理想，只为当年的一时冲动。

老耿是冷静的。他总是以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描述自己的当年与现实。既然选择了，就一定平静接受，享受当下的一切。

四、

告别老耿那天，看到一位前同事在微信朋友圈转了上海观察的文章，批注道：“苦逼的高老湿，辛辛苦苦20多年，到现在还在创业。”

转过天来，他又在圈里发声：“偶吃新闻饭这些年来，阅官员无数。兄弟不才，虽没有多大本事，但凭着大报身份，倒也亲历过不少大场面，见过一些大人物，这其中就包括某都几位一把手。”

这有啥好吹的。记得20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差，南下跑了几个省，带回一堆书记和省长的名片。在报社显摆时，一位老记者瞄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当年一篇稿子，就撤掉一个副省长。”

怀念过去或者奢望将来，都是毫无意义的。

自打做了新媒体，有时自命不凡，有时自卑无助。偶尔会想到看音乐剧的那几个土豪，他们或许担心：是不是会漏了哪出好戏？能不能再坚持一会？最后，会不会被保安像拎小鸡一样丢出去？

这个时候，我又会想起老耿，那个手握方向盘，身边摆着一大杯黄浊的茶水，每日长途奔波的老耿。从来没有人逼他做什么，但在每一个关键节点，他总相信变革、适应潮流，而且用的是一种平静的心态。

没有谁会保证未来会比现在好，但若想置身事外，一定徒劳无功。就像那出《悲惨世界》，当时代跨入了大革命的门槛，你是逃不掉的。当然可以选择：是做跳河殉道的沙威，还是幡然醒悟的冉阿让？

有没有标准答案，我不知道。只听身边小伙伴们常念叨：放得下身段，找得回节操……

（作者为上海观察主编，第十二届上海长江韬奋奖获得者。本文编辑：张驰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