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凑泊，多年前，我有幸与贝聿铭先生诸多近距离接触，受益终生。初见先生是2001年春节。囿于英文专业出身，领导选派我专责与贝氏建筑事务所（实为先生二公子建中与三公子礼中开设，其时先生早已退休经年）联络。作为苏州市政府代表团翻译，跟随领导们，经东京转机后抵达纽约。当晚，为替国家节省外汇，我与两位领导挤在一个房间，睡的还是加床。可能既兴奋又紧张，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上午，在贝氏建筑事务所，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先生。第一次见面，先生即掌控全场，关注到每一个人，让所有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次日再见面时，先生已能叫出我的名字，且按国内习惯，称呼我为“小曹”。多年以后，我再度远赴美国，在马里兰大学帕克分校攻读MPA。偶然在《领导力》课程上听业师讲到，所有伟大的历史人物都会有某种吸引人的特质。我方恍然大悟，先生就具有这类魅力，即是英文“charisma”。直到今天，当日会谈后所拍摄的合影，仍挂于我办公室墙上。照片里头有多位关心帮助我的领导，更有笑语盈盈的先生。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虽久居海外，终其一生，先生骨子里仍是个地地道道的苏州人。当年代表团禀见先生，所带礼物不过是评弹和昆曲DVD。生怕美国产机器读不出碟，还贴心附上国产DVD机。次年赴美，改为专程带上两斤鸡头米，特意装在保温桶里，由时任苏州博物馆副馆长的钱公麟先生随身携带。一路小心翼翼过了美国海关，大家方才舒了口气。

先生对这些道地的苏州礼物，甚是喜爱，如同领到了糖果的小孩般，喜气洋洋。先生尤其爱听我们讲讲苏州话，然后先生用上海话作答，间或冒出一句苏州话。先生为表谢意，特地安排在他最中意的一家华人餐馆用晚餐。先生特地说明，餐馆乃是苏州松鹤楼一位老师傅早年渡海定居而创立，后传给其子经营。平心而论，那晚所品尝之菜肴，不过为苏州本地一普通饭店之水准。先生却多年乐此不疲。梦里依稀是故园。窃以为，先生所挂念的不是苏帮佳肴，而是那份挥之不去的浓浓乡愁。

先生盛名籍籍，蔚为一代宗师，声光炜然，不遑多言。先生毕生莫不以镕铸中西文化而孜孜不辍。譬如，日本美秀博物馆之建筑设计，灵感源自东晋陶渊明《桃花源记》创构之意境。先生独创覃思，所建构之建筑及环境仿佛当代版“桃花源”再现，完全令日本东家倾倒。

又如，2001年末二度赴美拜见先生时，先生既和盘托出苏州博物馆新馆概念设计方案，又亮出观点：“苏州博物馆的北侧紧临拙政园，东侧是忠王府，南边是狮子林。在这个地方，可以做些新的东西出来。可是新是要新，但同时不能破坏环境。这个建筑最好与苏州古城内融进去，不觉得好像完全是新的。它应当有根。这也是现代主义与我的思想不同之处”。期间闲聊时，先生还提到当年在国内尚鲜为人知的艺术家蔡国强。先生郑重提议，未来的苏州博物馆新馆应当有国际水准的当代艺术展览。2006年中秋，苏州博物馆新馆开馆之际，便由先生亲自选定的赵无极、蔡国强和徐冰联袂展出代表作品。中韵西风，萃于先生一身，完美融合，独饶夐异，风靡宇内。

毋庸置疑，先生确是卓绝天才，但依然是奋发踔厉。着手设计苏州博物馆新馆那年，先生其时已八十四岁，仍不遗余力，许多事情皆亲力亲为。每当有新的想法，哪怕半夜里先生都要爬起来再做构思。

先生曾花整整三天时间，在苏州博物馆库房逐件看完所有重要藏品。随后，先生亲自担纲展陈设计，为每件展品量身定制展厅布局，甚至搭建了一个1∶1大小的实体展厅模型。大到每个展厅的陈设和名称，小到展柜材质和颜色，先生皆一丝不苟，反复斟酌。先生曾言：“设计苏州博物馆给我一个将我的记忆自然流露出来的机会……我认为这是一趟回家的旅程。”时隔多年，重新聆听先生这段话语，“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图

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图

苏州博物馆新馆设计图

除却建筑技巧，先生之魅力、高识、真情流播人间，尤为世人所爱称道。记得先生尝在纽约宴请苏州代表团用法国餐。邻桌有两位外国女士。待用餐完毕，大家起身欲离开时，其中一位女士携红酒一瓶，跑过来对先生讲，她们是法国来的游客，遇见先生真是开心，感谢先生为巴黎设计了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红酒是家乡带来的，权赠予先生聊表心意。2002年4月末，为现场踏勘苏州博物馆新馆址，先生再次来苏。在拙政园巧遇一支法国旅行团，我恰随侍在旁。法国游客们看到先生，惊讶之余，激动地大声打招呼。有位法国朋友大声说，“这是你的故乡哦！”先生面露喜色，马上回以一个标准的贝式微笑。

细细品味每一件先生设计之建筑作品，皆能感受到先生内在世界的颤动，吟咏西方诗意，抒写东方意蕴。记得自项目商谈始，直至新馆落成，有一支美国独立制片团队（制片人名为尤金）追随先生整整六年。这六年里，亦成为我一项日常工作。当时惛懵，独自负责联络、安排拍摄团队行程，我忙得昏天黑地。只知收发邮件、不住电话、陪同拍摄等琐事，全然不明就里。待片子制作完毕，在美国PBS播放，名为《I.M.Pei Building China Modern》，深受世界各地观众赞誉。国内中央电视台曾引进版权，精编成纪录片《贝聿铭与一座古城》。

缅思先生，贫瘠的语汇束缚了我的文字和话语，苦于不能毕宣于楮墨。斯篇之作，爰就所忆所知所感而录撰，遥挹芬馨，以志不忘。

（作者为苏州市公共文化中心主任、苏州美术馆馆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