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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老了 | 75岁老人爱情宣言:“我必须得健康,死在她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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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杜晨薇 2019-03-09 12:01
摘要:“是我欠她的。10年,那么苦、那么难,她没有抛弃我,还帮我带大了一双女儿。现在她需要我,我得救她的命。”何学贵说。

今天要讲述的,是一个让人又哭又笑的养老故事,揉杂着相濡以沫的爱情童话和白云苍狗的世事无常。主人公是一对古稀之年的老夫妇。7年前,妻子骤然瘫痪,留给丈夫的,是一条不能不走的“求生之路”——

 


围困


 

己亥猪年春节还没过完,何学贵便带着妻子刘素娣去上海闵行浦江社区春田长者照护之家“打卡”了。“滴”的一声,门禁开了,男人推着轮椅缓缓走进。此刻,近一半的护工还在休假,这里显得有些冷清。男人娴熟地把轮椅摆到饭桌旁,开始从包里掏东西。油条、豆浆、小菜、蛋糕,一样接一样。“喏,都是你早上交待的。我满世界找这个老油条啊,你尝尝这回味道对了没有。”男人憨笑着望着妻子,似乎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里是二老新的“根据地”。去年12月1日,偏瘫7年的刘素娣搬近家门口新开业不久的长者照护之家,寻求长期照料服务。丈夫也如同有了“工作单位”,朝九晚五地陪在左右。

 

刘素娣73岁,脑溢血后遗症让她左边身体失去直觉,但口味还是老样子,“刁得很”。入住后,她极不适应长者照护之家提供的早餐,每天都打电话给丈夫,要求变着花样送酒酿水铺蛋、汤圆、蛋糕、油墩子来。当天买的油条正对刘素娣的胃口。“平时她只尝一口,这次一气吃了不少,看来没买错。”何学贵为自己的选择而得意。

 

刘素娣的上下肢明显萎缩,是长期坐轮椅的结果。早饭过后的按摩时间,能让她僵直的身体感到片刻舒缓。何学贵手法很灵巧,持续近一小时不停揉动着妻子的腿和手臂,丝毫不倦怠。安顿好妻子,何学贵借故锻炼身体跑去门外,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白日里最放松的时段。妻子吃饱喝足酣睡过去,他一个人可以走到街上晒晒太阳,吹吹风,拉伸一下筋骨。“但不敢走太远”,只要刘素娣一醒来,便会第一时间摸手机,给他打电话。

 

何学贵75岁,看着却比同龄老人年轻不少。他穿棕黄色的夹克,深色休闲裤,外加一双厚牛津底的马丁靴,像个历经沧桑的牛仔。大门口停放的三轮电动车是他的座驾。“时速有20公里,充次电能跑半个上海”。但到了何学贵手里,这车实在“屈才”。“也就骑着它给老太婆买饭。最远么,到过召稼楼,开五六公里。(车)买好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夜晚来临之前,何学贵来跟刘素娣告别。“我回去了哦。明早要是下雨的话,我就不过来了。”“不来就不来吧。”刘素娣没有二话,似乎在跟丈夫赌气。

 

何学贵不做解释,轻声退出了房间,转头对着记者,“唉,我敢不来嘛,你瞧瞧,不来是要‘打报告’的哦。”何学贵感慨万千,如同一个失去自由的提线木偶,脸上却写着被需要的满足感。

 


求生


 

在照顾妻子这件事上,何学贵从不相信任何人。就连亲生女儿帮忙推轮椅,他也会“嫌弃”对方不上心,难免把老伴磕碰着。“所以啊,但凡有别的办法,我是绝不会让她离开家。”何学贵说。

 

可刘素娣还是两次住进养老机构。两次,让何学贵饱尝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2012年3月15日,刘素娣过完66岁生日的第5天,忽地倒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前一秒还跟我说话,说怎么也够不着莲蓬头。然后就听见咣叽一声,老太婆瘫在那里了。”

 

是脑溢血,在医院里抢救了足足三天三夜,刘素娣捡回一条命,但以后不再能走路。黑暗日子真正开始。

 

适应新的生命状态很难。刘素娣说,刚瘫痪的几个月里,她常常背着丈夫哭泣、捶打自己。“很生气,气自己为什么活着,却让两个人都活不好。”因同时患有肾病综合症,每晚刘素娣要起夜七八次,每隔一小时靠丈夫搀扶完成解手动作。

 

这是对夫妻俩最严峻的挑战。起初何学贵还很自信。“晚上睡觉不要脱衣服嘛,她说要起了,马上就扶,我觉得自己吃得消。”一个月后,何学贵“举手投降了”。连续睡眠不足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巨大“消耗”,头发白了一片,人看起来也萎靡不振。特别是当请来的保姆也没办法让刘素娣感到满意,搀扶起夜的担子重新落回到他肩上时,他开始感到恐惧:“看不到希望。想起往后的日子,我甚至想到了死。”

 

当着彼此的面,他们谁也没掉过眼泪。“或许是怕对方先崩溃。”刘素娣说,每次起身,她都尽全力配合丈夫的托举动作,哪怕是徒劳的,也要挣扎着使劲。渐渐,双方形成相对固定而熟练的操作,何学贵甚至尝试“发明”了一个方便躺着使用的手持集便器,“只要她这么一欠身,欸,我就赶紧把这东西衬在下面。好用!一点尿都不会漏在褥子上。”何学贵说。

 

2014年,何学贵患上了直肠结节,新的麻烦来了,他第一次动了把妻子送进养老院的念头:“很犹豫。做手术吧,谁来管她?不做手术吧,万一我死了,她可怎么办。”何学贵说。手术前半年,刘素娣主动提出,要入住家门口的一家养老院,提前适应没有老伴照顾的生活。

 

养老院生活“很难适应”,刘素娣说。原先两人在家,面面相觑也是踏实的。骤然离开家,她感到失去依靠。更强烈的感受是,失去尊严,要在一众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无能,接受自己连独立上厕所的本事也没有。

 

何学贵的手术约在闵行中心医院,离家20公里的地方。手术前后,两个女儿为了爸的病,每天分别从嘉定、黄浦两地的工作单位赶来照料,耽误了不少事。出院那日,何学贵特地叮嘱,“谁也别来接我,我自己回去。”

 

当天上午10点,何学贵去医院窗口结清了最后一笔药费,拎着装有病历单和药品的塑料袋,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到马路边。他不认识路,问了好多人,勉强找到500米开外的公交车站。

 

“一上车我哭了。凄凉极了,有哪个住院病人是孤零零一人回家的?如果老太婆没瘫痪,她也绝不会丢下我不管。”何学贵说。

 


孩子


 

而今每个周末,两个女儿会带着孙辈来春田长者照护之家探望,有时候待一两个小时,有时只是“点个卯”,看一眼便走了。特别是今年,何家两个外孙都到了“关键时期”。大外孙,刚刚上任的基层民警,昼夜颠倒地忙。小外孙女,即将奔赴高考战场,全家都得围着转。何学贵很满足:“毕竟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各有各的不容易,能来看看足够了,我没办法提更多要求。”这也是妻子瘫痪后,何学贵始终坚持独自照料的主要原因。

重新翻起以前的老照片。

 

上世纪80年代初,何学贵一家三代、6口人,离开了老西门12平方的房子。“人家都说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我们却搬到了浦东塘桥,为了孩子住得宽松。”那一年,浦东最高的建筑是消防瞭望塔,8层24米。

 

女儿日渐长大,想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何学贵便把塘桥的一室一厅换成了三林的两室一厅。那是1988年,整个三林镇只有一条主干道,遇上公交车对开,两侧骑车的人必须停下来让行,才勉强过得去。

 

1996年,何家大女儿出嫁。为了婚房,何学贵卖了三林的家,搬到今闵行区浦江镇,换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大的给了女儿女婿,小的留给自己。当时的浦江,能进城的公交车只有一趟。

 

“别人是越住越好,我们是越搬越偏僻。”何学贵苦笑。所幸两个女儿争气,各自事业有成,也各自搬去了更远的地方。每周的一次探望,是如今孩子们在应付琐碎的工作和生活之余,能尽到的,最大的孝心。

 

“你这一辈子就为孩子‘活’了。熬到享福的时候,自己却倒下了。”何学贵长吁一口气,拍了拍一旁妻子的肩背。这个曾独自十年为他抚育一双女儿的女人,此刻目光凝滞,沉默不语。

 


年华


 

1966年,供职上海南市发电厂的丈夫何学贵骤然接到三线建设的支内任务。那时,刘素娣只有21岁,年华正好。

 

何学贵一行走得很急。这200多号从华东地区各个电厂抽调出来的干部、技术工人来不及做更多准备,马上就要赴贵州贵阳帮助内地建设、生产。家属们也手足无措,只能大包小包给即将远行的男人们带干粮。

 

听说内陆远海,吃不到鱼,刘素娣便急急地跑去菜场买回5斤带鱼,骨头煮软后,再炸干搅碎,制成一罐鱼松给何学贵塞进行李包。那是何学贵离家的第一年,谁也不知道,这样分隔两地的生活还要持续多久。

 

支内职工每年可以回家探亲一次,何学贵十分珍惜。可贵阳返上海的火车却总是人满为患,不那么容易赶上。常常眼看火车到站了,门却没法开,如同一只饱和了的行李箱,生怕一旦打开,就再难合上。外面的人只能恳求里面的同志打开窗户,先把包裹扔进去,人再顺着窗框往里爬。“行李在头上飞,人一个踩着一个过,一片狼藉。”何学贵说。

 

从贵阳站着回上海,两天两夜。下车时,人已经僵直了,脚脖子肿得老粗,行李也被踩得不像样子。可何学贵管不了那么多,卯足了劲冲出人群往家赶。一年不见,家中已变化万千。某次归来,大女儿刚刚开蒙,听到家门口陌生男人的声音愈来愈近,吓得不轻,躲到门后实实在在尿了一裤子。“她已经不认识爸爸了。”何学贵满脸忧伤。

一谈到儿女,何学贵的眼眶湿了。

 

支内第十年,国家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何学贵坐在回沪的列车上,回想属于自己的朝朝暮暮、沧海桑田。这十年,许多上海家庭在丈夫支内的过程中破裂了。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堪承受而分开的夫妻不计其数,但何学贵和刘素娣挺了过来。那次回来后,何学贵的组织关系调回上海,支内结束了,他从此再没离开过家。

 

“是我欠她的。十年,那么苦、那么难,她没有抛弃我,还帮我带大了一双女儿。现在她需要我,我得救她的命。”何学贵说。

 


认命


 

2002年,何学贵和刘素娣双双从岗位退休。五十几岁的年纪,英雄怎能无用武之地。老两口把能做的事做了个遍:合唱,交谊舞,志愿服务……社区里,样样都要冲在最前头。2007年上海筹备世博会,何学贵和刘素娣报名做社区志愿者。38度的夏天中午,哑着嗓子的何学贵硬生生拔了医院的吊针,跑到街头做宣讲。2008年海峡两岸实现“三通”。刘素娣发着高烧也要乘前往台北的第一次航班。

 

那是一段黄金时期,他们像惜取青春般珍视每一天。

 

“或许是我们玩‘疯’了。”何学贵隐隐觉得,老伴的倒下是命运之神敲下的一记重锤,提醒他生命不会一直停在高处。2012年,刘素娣再也站不起来了,对于自由的认知和记忆,永远停留在最后一次远行,两人在四川九寨沟,刘素娣快乐得,甚至忘了老伴还等在山下,只身一人就往黄龙景区奔去。打那起,他们没能再走出上海,甚至连刘素娣最爱逛的南京西路也成了遥远的念想。

 

日子忽然就变得很糟糕,何学贵说,妻子是个要强的人,连生命的鬼门关她都能挺过来,可坐在轮椅上,她却无数次把“死”挂在嘴边上。唯一能令刘素娣短暂忘却痛苦的,是家门口的一所日托中心。30位常去报到的社区老人里,有一半都坐着轮椅。刘素娣像是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和他们一起游戏、谈天,时间的指针走得很快。有一天,日托中心里来了小学生,他们一个个举起稚嫩的双手为老人捶腿、捏背。一下一下,拿捏着力道和分寸,陌生的人仿佛成了最亲的人,把刘素娣惹哭了。当天晚上,她紧紧拉着何学贵的手,“不死了,不死了,我还是想好好活着。”

老照片里,两个人总是双手紧握。

 

不久前,日托中心因故停止营业,刘素娣和家人商量好,第二次住进养老机构。何学贵说,这一回,是他主动提出的。妻子入住了春田长者照护之家,就意味着他可以不用照看24小时,“至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兴许还能活得久一点。”

 

冬日的上海阴雨连绵,刘素娣总是会感到筋骨疼痛,“身上不舒服,还想吃口好的”,记者在场的时候,她提出让丈夫买珍珠奶茶回来。何学贵没有二话,转身就奔大门口去。

 

“累吗?”记者问。“不累!”何学贵答,“我现在每天都能睡个好觉。白天她差遣我,也是让我出来活动活动。挺好,出来动动,有利于身体健康。”

 

“我必须得健康。我得死在她后头。”何学贵抻了抻胳膊,跨上了他明黑色的小三轮车。

何学贵出门后,刘素娣独自看起了电视。她偷偷告诉记者,她现在很幸福。

栏目主编:栾吟之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内文图片:杜晨薇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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