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姑父家出来之后，眼泪开始有些控制不住。

姑母过世已经十多年，姑父一人独自生活。早些年前，他还能自食其力，现在八十开外了，又有过小中风，走路困难，行动迟缓，说话也吐词不清。所谓风烛残年的“残”，原来不只是“残余”。

在需要低头才能进去的两小间破旧瓦房里，姑父和姑母相依为命，生活了许多年。而今，姑父一天烧一次，吃三顿。吃的地方同睡的地方混淆在一起，被生活垃圾重重包围着，难以下脚，更没得坐的地方。人家人家，这哪还像人家？

我在破旧的老屋周边喊了好多声，没人应答。最后是一位邻居大叔帮我叫醒了姑父。大叔说，姑父脑子已经不怎么清爽了。平时家里说话的人也没有，老化得更快了。

见到我，他迟疑了许久，才勉强记起来什么。我一遍一遍自我介绍，是哪家的，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他艰难地露出泛黄的笑容，喃喃自语：哦，云龙……还有云美……云珠……云来。

十年间，我从外地回老家，看过他两次。上一次是在农田里找到姑父的。他当时还能劳动，走路、说话一贯地风风火火。印象中，姑父是大家庭里特别节俭、勤劳、热情的一个人，高高大大的，怎么会衰落到今天的地步？在那个浓雾笼罩的冬日早晨，我有些迷糊了。

在破旧的老屋旁边，紧挨着的是两幢气派的两层楼房。邻居大叔说，一年到头都关着。楼房是两个儿子的住处，主人分别是我的表哥、表弟，据说，他们还有老婆、孩子常年在上海、北京打工，平时谁也不过问老父亲的生活。表姐有时大老远回来一趟，送点吃的。表姐的丈夫前些年去世，她自己又大病缠身，如果不是她偶尔来照看，姑父可能早饿死了。

姑父，成了“孤父”，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样下去，死了也没人知道。邻居大叔说，死了？死了，两个儿子恐怕也不会管。

突然有一种无力感，泪水也止不住落下来。有的人因为子欲养而亲不待遗憾，有的人因为兄弟反目妯娌成仇而纠结，有的人因长辈晚境凄凉而心痛。面对至亲至爱的家庭群成员，因为某些误解、某些过往，我们有时却不能坦诚、友善、顺畅地交流沟通。人和人之间，有超越血缘的真情，也有切断血缘的隔膜。譬如姑父的遭遇，问题就出在一起长大的表哥、表弟身上。可是我又能改变他们什么呢？他们一定有理由说辞，有他们的背景动机，当然，他们也可能有说不清的细节，说不出的苦衷，而道理他们应该都懂，法律条规也大致明白。

他们都是被父母一粥一饭抚养长大的，都被父母尽心尽力供养过、读过书，是什么让如今的他们背弃了作为儿女起码的道德良知？父母纵有认知的局限或过错，但他们在缺吃少穿的年代里拉扯我们长大，可以以怨报德吗？

当然，道德谴责是容易的，而亲情的恢复重建却是艰难的。我想从邻居那里找到姑父儿子们的手机号码，问问情况，然而没有成功，他们平时也很少和邻居有联系。

在外闯荡多年，他们忘记了回家的路？他们切断了人生的来路？想起他们儿时天真快乐的模样，我真的无法想通，人在成长过程中也会“基因突变”？

人是感情动物，人是有记性的动物。

想到幼时去姑母家，姑父每次都对儿女呵护有加。我是在他们家第一次吃上新米煮的饭，虽只有一村之隔，但我家不在稻产区。在姑母家，我第一次吃上蘑菇炖鸡蛋，那时的乡村，蘑菇是珍稀植物，鸡蛋也是限量版，所以那一小碗蘑菇炖鸡蛋的鲜味，一直储存在味蕾记忆里。后来，总喜欢缠着奶奶带我去姑母家，可能就是出于蘑菇炖鸡蛋的诱惑。而表哥表弟每次也都在场，他们会忘记这一切吗？

想到我家盖房子时，堪当大劳力的姑父挺身而出，用水泥船帮助我家从砖瓦厂运回1000多片粘土红瓦。途中，水泥船搁浅，姑父和我母亲不得不把瓦块一摞一摞搬下来，等船可以勉强撑过去，又一摞一摞搬上船。一摞一摞，他们一晚上搬了四回。当他们搬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我还在一边添乱……

想到奶奶最后走的时候，是在姑母家。情况突然不妙，姑父姑母急中生智，赶紧把奶奶小心地绑定在一张木椅上。那种状况下，自行车是不能驮的。几公里路，他们一步一步抬了回来。姑父是那么孝敬长辈，为何换来晚辈今天的冷漠无情？表哥表弟也都有了孩子、孙辈，他们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走出姑父的老屋，骑上电动车回城，眼前一片模糊，不只是因为雾霾。父亲走的时候，我也没流过泪，我觉得我尽力了，他也走得很安详。而现在，我不知被什么刺激了，不知被什么戳痛了。那一刻，人到中年的我，像是一个刚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