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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40年系列访谈⑦ | 罗中立:天气正好,下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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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吴越 2018-11-23 15:43
摘要:在当时,我就明确认识到,大巴山的故事要用大巴山的土话来讲,这是我的根。

1977年,当了10年钢铁厂工人的罗中立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成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
   

1981年,《父亲》获得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引起全国性反响,罗中立“一画成名”。随后,他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公派出国的留学生之一,学成归国后回校任教,直至担任院长,一边继续创作,一边探索并实践着自己的艺术教育理念。
   

今天的罗中立已经步入古稀之年,但他仍然不知疲倦,画画、办个展、为学校发展出谋划策……激情与动力从何而来?正如他的座右铭“天气正好,下地干活”,直白的8个字,意味深长地映射着人与时代之间的紧密联系。

 

(罗中立与《父亲》手稿  郑宇 摄)

 


【开放的时代造就了《父亲》,《父亲》也代表了开放的时代】
   

1981年1月,油画《父亲》获得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轰动全国。
   

很快,这个以领袖尺寸呈现的朴素农民形象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报纸、杂志刊载了一篇又一篇针对《父亲》的解读和争论。
   

作为创作者,当时仍在四川美术学院读书的罗中立更是收到了络绎不绝的来信。全国各地的人们纷纷在信中表达了他们的震撼与激动之情。由于来信太多,甚至有同学打趣说,应该专门成立一个办公室来处理这些信件。
   

时至今日,《父亲》所到之处仍是万众瞩目。人们伫立在这幅画作前,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烧灼感。

 

上观新闻:《父亲》是您的成名作,也是您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创作这幅作品,您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罗中立:我是为了参加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而创作的《父亲》。当时想要进入这样一个殿堂,没有重大的题材是不行的,同学们画的大多是伤痕、知青的题材。我为什么选择画农民?因为我认为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大国,农民代表了国家的脊梁,这个群体的希望与未来也是这个国家的希望与未来。
   

《父亲》的创作经历了四稿。现在回头想想,有几个重要的突破,每次都让我的心猛烈地跳动。首先是确定用肖像式的画来表达农民。最开始我想画守粪农民和生产队的复员军人这样代表性的形象,画里其实包含着场景和情节。后来当我决定去除那些文学性的表达,纯粹用肖像式的农民形象时,感觉就对了。
   

还有一次是我看到杂志上介绍照相写实这样一个流派,当时感觉每个字都撞在心上,像在敲钟一样。看到照相写实主义把每一道皱纹、每一颗汗粒、每一根胡须都描写出来,我心想:就该这么画!
   

创作过程一步步升华,最激动人心的,是确立用领袖尺寸来画一个普通的农民。今天回过头去看,这件作品实际是观念性的。

 

(油画《父亲》  受访者供图)
 

上观新闻:站在今天回望这部作品以及作品这些年给您带来的关注,有什么别样的感受?
   

罗中立:一张画能够这样家喻户晓,引发这样持续的讨论,本身就反映了那个时代特殊的历史语境。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全国只有《美术》一本艺术类杂志,黑白电视机只能播放一个电视台节目,大家了解信息的渠道相对较窄,一张画、一部电影甚至是一首诗、一首歌都容易被大家记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父亲》被大家牢记也不足为奇。
   

但另一方面,《父亲》又承载了特殊的时代含义。今天,从技术层面而言,能画出这样一张画的人有很多。但这个纪念碑式的中国农民典型形象在那个历史转折点上出现,触动了人们心灵深处的情感,也标志着我们国家从一个时代走向另一个时代。我想,是开放的时代造就了《父亲》,而《父亲》也代表了开放的时代。我很幸运能赶上这样一个开放的时代。
  

【重返校园的我们都特别珍惜时间,你追我赶地画画】

 

事实上,开放的时代不仅造就了《父亲》,在这之前,它已经扭转了罗中立的命运。
   

1964年,罗中立考入四川美院附中。然而,“文革”期间,他无法从事绘画工作,也无法继续深造,只能成为一名工人,直到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
   

当时,大批青年跃跃欲试,想要考入心仪的学校,接受高等教育。在罗中立工作的达县,也有许多热爱绘画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分享自己准备报考学校的消息,还有人请罗中立帮忙一起选画去参加考试。但是,29岁的罗中立没有想过自己也该去试一试。
   

后来,经过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夫人和其家人的积极动员,罗中立才赶忙选了几幅画跑去报名。罗中立笑称,自己幸运地赶上了“末班车”。
    
上观新闻:您在高考报名的时候比较被动,为什么?
   

罗中立:那时候穿一身劳保服,有劳动皮鞋、手套,一身钢铁工人打扮走在街上是很荣耀的。当时我觉得自己终于脱掉知识分子的皮,走进了工人阶级队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非常高兴的。另外,那时也已经在和女友谈婚论嫁,准备打一些家具安家了,真没想到要去参加高考。最后是在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走了十几里路赶到县城。其实当时报名已经截止,招生组里的老师说:“这是我们川美附中的一个学生,这个同学成绩很好。”这才为我争取到补报的机会,成了这个招生点最后报上名的考生。

 

(罗中立在达县钢铁厂  受访者供图)
 

上观新闻:当年您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美院附中,后来又顺利考入美院油画系。时隔多年重新进入校园,是什么感受?
   

罗中立:和许多同学不一样的是,我是美院的“老同学”。从美院附中到美院,在不同的时代回到了同样的学校。当我走过同样的教室、食堂、宿舍和操场的时候,内心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在附中读书的时候正值困难时期,大家都整天饿肚子,但又是最有理想的时候。那时冬天赤着脚在田埂里画画,磨炼自己的意志。满脑子想的就是悬梁刺股、凿壁偷光这些中国历史上刻苦读书的典故,激励自己努力勤奋。每个星期要画掉10来斤重的纸,回到学校给美术老师看、给前辈师兄看。我是第一名考进去的,后来总有几个同学在追赶我,我想保持优势,所以更加努力。但是由于当时特殊的历史环境,我们无法正大光明地努力用功,学习的时候有很大的压力,有时画个画都要偷偷地翻墙出去。
   

改革开放之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我来说,最大的感受是可以自由地画画,不需要再戒备和防范什么。我们终于可以回归每个行业、每个领域里,遵循其自身的规律,去思考和发展,去努力奋斗。所以从大学起,我就把“天气正好,下地干活”作为我的座右铭。

 

(罗中立在美院附中时期的写生  受访者供图)
 

上观新闻:当时大家在学校是怎样的状态?

 

罗中立:重返校园的我们都特别珍惜时间,大家都你追我赶地画画,再也不用遮遮掩掩。晚上宿舍熄灯之后,同学们就会燃起蜡烛和油灯,继续挑灯夜战。我整个人也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都很兴奋,不知疲倦地站在画板面前。直到今天,我还是难以忘怀那种激情燃烧的感觉。
   

那4年也是我们彻底释放天性的4年。大家聊到兴起就会大声说话,看到中国足球出线了就会砸石膏庆祝。有时一边画着大卫石膏像,一边用砖头式的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有时大家还会做些恶作剧,比如画画时看到人体模特睡着了,我们就故意用画板在地上砸出响声把他震醒。这也许是上世纪80年代中国校园生活的一个侧面。
    

【大巴山的故事要用大巴山的土话来讲,这是我的根】
   

1982年,上海《文汇月刊》找到后任重庆现当代美术研究所所长的凌承纬,要他写一篇关于罗中立创作《父亲》背后故事的文章。
   

当时,罗中立正在大巴山准备毕业创作。凌承纬只好从县里赶到区里,再下到乡里,让公社通过喇叭一个村一个村地喊话通知下去。直到两天后的晚上,他才见到一个穿着黑到发亮的过膝棉袄、留着长发的罗中立。
    
上观新闻:创作完《父亲》之后,您继续沿着农村题材的线索,扎根大巴山,准备自己的毕业创作。为什么对大巴山的感情特别深?
   

罗中立:我在美院附中读三年级的时候,恰逢“农业学大寨”,就下乡到大巴山。所以跟大巴山的缘分在那时候就已经结下了。大四的时候我又回到大巴山,以《故乡组画》为题画毕业创作,跟农民同吃同住在一起,画了将近100幅手稿。我本身是重庆人,不是大巴山当地人,但命名为《故乡组画》,含义是把大巴山视作自己人生、特别是艺术创作上的根。我的艺术风格从那时一直延续到现在,就是对人物和人性的内在的关怀。

 

(罗中立在写生  受访者供图)
   

上观新闻:1983年,作为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公派出国的留学生,您在比利时安特卫普皇家美术学院留学。那段经历让您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
   

罗中立:当时,我在国外的时候想尽办法省钱,省下每一个铜板都是为了能多走一个博物馆,多看几张画。像今天这样轻轻松松出国看个展览,看完就飞回来,在当时是不可想象的。那时,我以为这辈子可能就这一次机会能看到那么多原作。放假之前,我就想好要去哪几个国家的博物馆,然后提前把签证办好。坐火车买学生通票,或者跟着欧洲的同学一起在高速路口竖个牌子搭顺风车,可以省下一大笔钱,还可以结交很多朋友,现在想来还是很有意思。
 

上观新闻:在国外留学,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罗中立:我认为是文化的自信。中国开放面对世界,让我们去国外学习,既开阔了我们的眼界,也让我们有机会更好去思考自己作为中国艺术家的使命,明确未来艺术道路该怎么走。
   

比方说,如果我要回到安特卫普皇家美院办一个展览,那么我要用什么样的题材和绘画语言去和西方的老师、同学们交流?是用英文讲中国的故事,还是用大巴山的语言讲我的故事?这段经历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在当时,我就明确认识到,大巴山的故事要用大巴山的土话来讲,这是我的根。艺术家要用艺术创作的方式来宣誓自己的文化立场和文化身份。后来,我创作了“重读美术史”系列作品,就是这样的一种探索,从中国传统文化和符号中借鉴语言来重新诠释和解读西方美术史上的经典作品。

 

(罗中立在写生  受访者供图)

 

【画画已经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生活的一种常态】

 

2017年底,“正在发生———罗中立手稿展(1963-2017)”将400余件主题丰富的手稿作品呈现在观众面前。
   

令人意外的是,展品中竟然还有几件在飞机清洁袋和银行存单上所作的画。原来,这是罗中立在乘坐飞机的途中以及陪同夫人在银行办理业务时,利用手头的纸张即兴画下的手稿。
   

在罗中立看来,这些印有其他文字和图画的“非常规”纸张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创作热情,“重要的是一直在画”。
    

上观新闻:留学归来后,您一直在川美任教。但很多人仍然难以想象,您居然能积累下这么多手稿。包括在四川美术学院院长任上17年的时间里,您也没有放下手中的笔。在完成行政工作之余,每天都会抽空画?
   

罗中立:对。我认为始终保持画画的状态是非常重要的。打比方说,一台电视机如果多年不去看,再回过头来,即使是原来的频道,图像可能也已经不清晰了。这是很可悲的。所以在我就任川美院长的17年里,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随便用什么笔、什么纸,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画。
   

就像学体育的人经常要活动筋骨,弹钢琴的人始终要动动指关节,唱歌的人每天都要吊吊嗓,其实每个专业的人要保持自己的状态,都要遵循这样的基本规律。只有一直画,我这个频道的图像才不会模糊。
   

在我的理解中,儿童时期画画是遵循天性,比较随意;少年时代立志要当一个画家,那是树立了人生的目标和理想;到了今天,画画已经是我的生活方式,是我生活的一种常态。就像两三天不吃饭会肚子饿,两三天不画画,我就会烦躁。可能在别人看来,一直坐在画板面前很累,但其实自己是乐在其中的。听着小调,哼着小曲,看着每一笔落下去之后画面的变化,那种无穷的乐趣也许只有同行之间才能理解。

 

(罗中立在飞机清洁袋上作画  受访者供图)

 

上观新闻:在创作中,您对认定的某一个题材也是反复打磨,时间跨度甚至达到几十年。为什么?
   

罗中立:我崇尚重复。有时候一个题材跨越很多年,不是在思考题材,而是试图在重复中寻找突破。我认为艺术创作要出东西,其实是需要长期的生活经验的积累和反复地锤炼,然后在某一个场景突然受到启发,灵感就在一瞬间让过去散落的点状的想法串联成完整的一根线。
   

在我公派留学的那几年,正好是国内“八五新潮”时期。那时候有一句很响亮的口号,“今天不重复昨天,明天不重复今天”,对于中国的美术具有革命性的意义。但是对我而言,刚好有机会在西方、在美术馆的现场和原作进行交流,从而思考自己以后艺术创作的方向。
   

那时,我从西方美术史中挑选了两位艺术家,作为自己榜样式的参照。一位是毕加索,还有一位是伦勃朗。毕加索是一位不断进取的艺术家,向他学习符合当时中国美术发展的需要。而伦勃朗则是在不断地重复中成就的巨匠。我记得当时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博物馆看到伦勃朗相隔30年的两件肖像作品,一边学习一边做笔记。如果是一般的观众,可能就是称赞一下大师的技艺。但作为同行,我仿佛通过画作跨越了时空,与大师进行了一次交流。我能清楚感受到他是如何在坚持的重复中成就了后来驾驭画面的自信,并且得到人格的升华。这对我的艺术生涯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办学校如同打造酒窖,窖好了自然就会有好酒】

 

每到阳春三月,四川美术学院虎溪校区总是特别热闹。除了学生与教师,许多重庆市民也会结伴前去休闲踏青。

 

行走在校园之中,不仅可以感受到浓厚的艺术气息,还处处可见都市难寻的田园风光。芬芳吐艳的桃树、李树和黄澄澄的油菜花田装点了校园的色彩。吊脚楼、古石桥、风雨廊桥,又展现了一幅古色古香的巴渝民俗风情画卷。
   

将原生态的理念贯穿在校园建设中,把校园建设作为城市设计的实验室,为社会与城市可持续发展作一份贡献,是罗中立带领设计团队建造虎溪校区的初衷。

 

(罗中立美术馆  吴越 摄)
 

上观新闻:2013年,四川美术学院虎溪校区作为亚洲地区唯一代表,荣获首届国际公共艺术奖,引起广泛关注。您希望通过川美虎溪校区的建设,向社会传达怎样的理念?
   

罗中立:如果说《父亲》是一个人在画室中单独完成的作品,那虎溪校区就是一件团队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说,它是我对“改革开放到今天,我们如何看待传统乡土文化和中国民间艺术,我们的文化审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命题的回应。
   

我们将艺术创作的“中国主张”融入“重回土地”的生态文明理念之中。在校区建设中,团队努力在原有乡村土地上就地取材、因地制宜,保存原始的地域、生态、文化特色。没有铲一个山头,而是保留了原有地形、地貌,并且允许原住民在世代生活的环境中继续从事农业劳作,与师生共享发展成果。中国是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在发展过程中,我们该如何关照生态环境和原住民?我们希望通过校园建设展现一种平等、平衡的关系。我们也希望在尊重自然、尊重环境、尊重人的基础上,营造良好的艺术教育氛围,从而使师生能够浸润在自由开放又独具中国传统审美意蕴的环境中,创作出更好的艺术作品。
 

上观新闻:除了原生态的新校区,您在执掌川美期间发起建立的“坦克库重庆当代艺术中心”和虎溪公社也都是深受年轻人欢迎的地方。
   

罗中立:年轻人是我们的未来,我们总是希望能够给他们创造一些条件,让他们可以成长。我常说,办学校如同打造酒窖,窖好了自然就会有好酒。如果酒窖没有打造好,那么好料也会被糟蹋。这是我的体会,也是对年轻人的期望。

 

(罗中立美术馆  吴越 摄)
   

上观新闻:很多人都会觉得一个学校的“掌门人”一定是很难见到面的,但您很愿意和学生,甚至是报考美院的考生见面、合影。为什么?
   

罗中立:考生们把报考美院、追求艺术道路作为人生理想,这样真挚而热烈的情感,我太理解了。

 

我还记得,当年我去找在川美附中念书的哥哥的同学,咨询考学的情况。我在校门口等,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感觉他们每个人头上都有一个光环。后来天黑了,还是没有等到哥哥的同学,一位老师的母亲就把我带到男生寝室,让我住了下来。那是栽秧的季节,夜晚下着雨,我感觉自己做了一场人生的美梦。离艺术殿堂那么近,实在是太激动了。所以我非常能体会那些学生的心情,只要我在学校,他们要求合影或是有其他需求,我一定尽量满足。我希望他们能够坚持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并且努力去实现它。

 

【人物小传】罗中立  1948年生于重庆,画家。曾任四川美术学院院长,现任中国油画协会副主席。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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