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观
2021-04-11 14:14
法国总统马克龙当地时间8日宣布，将“取消”著名的法国国立行政学院（ENA : Ecole nationale d'administration），代之以一所新的“公共服务学院”（Institut du service public），一时引起国内外媒体热议。
但在笔者看来，终究如很多深谙法国国情的分析人士所预料的，简单通俗一点说，就是学校不会关，换块牌子继续办，但要办得让法国人民更加满意。这充分体现了已执政大半任期的马克龙总统更为娴熟的驾驭复杂问题的行政平衡能力——既能对强烈呼吁对封闭式精英人才培养模式进行改革的民众有所交代，同时又保持稳定，在改革的同时继续延续法国高等教育和政治人才培养模式中好的做法。
学校不会关，是因为这所戴高乐将军于战后亲手创办的高校秉承了法国追溯至拿破仑甚至更早时代的行业精英培养理念。在戴高乐看来，下到一个组织，上至一个国家，如果不注重选拔和培养事业的年轻力量等于自断生路。这种理念实际也符合包括我国在内目前很多高校培养卓越人才的根本规律，即既然是卓越人才，其培养规格必然是高的，招生必然是选择性的，一定时期、一定条件下，能够培养的人数必然是有限的；越往塔尖走，这种培养越具选择性、通识性，越少技术性，投入的资源也愈加集中，以使有限的资源发挥最大的培养效能。归根结底，就法国和国立行政学院的例子而言，这种培养模式实质是要确保法国社会在政治领域不间断地拥有一批德才兼备、德位两全、完全忠诚于法兰西共和国价值观并具有欧洲及全球视野的后备军。世界上其它很多国家也都有类似的人才培养体系。中国古代儒家也推崇“治生乎君子”，要培养上能事君和治国理政，下能执御执射、“骍且角”的“瑚琏之器”。所以法国不可能真正废除国立行政学院，只会施之以改革，况且该学院和政治学院等其它精英院校一起，曾为法国培养了包括十几位国家首脑在内的一大批政、经、商、社等领域的高级管理人才，为法国社会的长期稳定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不会、也不该被一纸行政命令朝夕废除的。
笔者过去在法国工作时，曾与法国教育界人士对此类问题有过深入交流，并多次参观行政学院，深深感受到法国人维护这种制度的用心。一位接受我们访谈的官员说，一个国家要行稳致远，就要有任何力量无法撼动的一支足够强大的中坚力量；为此法国刻意保护两类公务人员，一是教师和其他知识分子，二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务员（法国教师也是公务员序列），他们是上层建筑的“承重墙”，对这两类人员的培养要严进宽出，对其评价考核不能用企业惯用的“生产率”、“回报率”作为标准，同时给予其相对优厚而稳定的薪酬待遇。简而言之，就是用小害避大害，以保证教育及行政之公平、公正、合宪。反之，就会滋生教育腐败和行政腐败。
甚至在经济和工商领域，法国人也经常贯彻上述理念。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时候法国企业不追求“量多”，而是“质高”。例如葡萄酒的生产，一个年产三万瓶的酒庄绝不会因市场需求盲目扩大产量，因为当地的土地面积、葡萄产量、熟练技术人员等生产要素是有限的，盲目扩产的唯一后果就是品质下降。
但显而易见，这种制度也存在很大的弊端，最明显和为民众所诟病的，就是其会形成“圈子文化”，讲究同门同道，在人们不知不觉中产生新型的“门第观念”、“（学历）血统论”和“裙带关系”。法国有媒体半开玩笑说，如果毕业于同一所名校，年轻的毕业生投递简历时，甚至可以在信中对高龄的企业高管直接以“你”相称。可见此风之盛。这正是法国民众猛烈抨击以行政学院为代表的精英学校、马克龙总统不得不推进相关改革的根本原因。
实际上，对于这种弊端，法国在其发展历史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种矫正、制衡和“对冲”机制，那就是普众式的大学教育。它不同于选拔性的高等学校，施行“宽进严出”的基本理念，合格完成上一学段学业，即可升入下一学段。尽管并未完全消除精英教育制度的负面清单，但仍使法国高等教育多样化人才培养工作成果巨大，具有鲜明法式特色，在世界上独树一帜。
以国立行政学院为代表的精英教育难以被“废除”，还有一个同样很“法式”的原因，那就是法国政府要利用这种体制辐射和影响其前殖民地国家以及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在人力资源上继续占领高地。以行政学院为例，很多观察人士注目于其每年只招收百余名学生，70多年办学历史中培养出几位总统、多少名总理等成就。然而这绝非是其全部使命和成果。根据行政学院自己最新披露的数据，每年除了130多名全日制应届生（含一定比例的国际学生），在其斯特拉斯堡和巴黎两个校区，对法国国内（包括海外领地）还要培训2500多名在职公务员，以及1500多名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外籍官员。目的就是向世界各地“撒播”认同法国政治理念、“亲法”的政治精英。为此，2002年，国立行政学院还将另一所有类似使命的“国际行政管理学院”（Institut international d'administration publique）并入麾下。学院具有法国、欧洲和全球使命是明确写入其简章中的。
既然真正“废除”、停办行政学院不可能，马克龙总统声明的真正用意就只能是“纸面废校”，为其换一个躯壳，即拟成立新的“公共服务学院”。但此举无论有多大的政治“作秀”成分，若只停留在“更名”层面，是糊弄不了渴求变化的法国民众和政治人士的，马克龙一定会借这个躯壳、对旧学院的内涵建设推行一系列真正的改革，保守派继续期望新学院“精神姿致依然故我”是断不可能的了。在我们看来，改革具体措施将会针对我们以上分析的种种弊端，在维护精英教育“初心”不动摇的前提下，着力于打破“学历血统论”，使学院更加开放和亲民。为此招生数量会有增加，但更重要的是提高弱势阶层子弟的入学比例。与此同时，结合教育领域以及社会领域的其它改革，亦使“出口”即公务员队伍的建设更加透明和开放，扩大普众式和其它非精英教育系列毕业生入职的比例。
（作者为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法语网主编。本文仅代表个人观点。编辑邮箱：ylq@jfdaily.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