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到底哪天过,让全国网友争论不休的问题又来了

纵深 2021-01-29 10:06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夏斌
冬春疫情下,如何过个好年

千百年来,中国人在鞭炮声、歌诀声中赶年集、贴福字、穿新衣、串亲戚、看花灯,从腊月走到正月,从小年来到元宵。

然而,面对今年严峻的冬春疫情防控形势,全国多地倡议“就地过年”,严防春节聚集活动。

年味会不会变淡?华东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田兆元认为,“就地过年”不会改变年味的主调,相反,能提醒人们多一些对自然的敬畏,多一些对传统节庆文化的重视与创新。

「“就地过年”给文化认同和城市民俗创造了机会」

上观新闻:去年此时,我们度过了一个特殊的春节。今年春节,疫情防控形势依然严峻。

田兆元:是的。今年和去年一样,都面临疫情的考验。不同的是,去年是猝不及防的,开始还有点不知所措;经过一整年的抗疫实践,现在我们都变得更有经验。

上观新闻:您去年是怎么过年的?今年又打算如何过年?

田兆元:去年我回湖北家乡过的,在山上待了很长时间。当时的形势比较严峻,不能到处走动,连兄弟姐妹家也不能去串门。这个过程是艰难的,但大家的高度配合让疫情得到快速控制。大难面前,“自由的束缚”换来更大的自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认知,彰显了以大局为重、以集体为重的价值观。

今年,我选择在上海“就地过年”。这既是响应政府号召,也是在为构建现代都市的文化认同乃至新民俗作出个人应有的贡献。

上观新闻:您说的“现代都市的文化认同”是指什么?

田兆元:对不少人来说,现代都市只是一个工作地点,而不是家乡、故乡。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缺乏文化认同、民俗认同。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爱情、亲情乃至友情似乎都有所缺失。许多新上海人在上海待了十几年,可能还没建立起自己的都市亲缘系统,还需要依赖家乡的亲友来滋养自己的情感需求。

亲属当然十分重要,但社会与社区也十分重要。在国家的宏观层面,对于年文化的弘扬是做得不错的,在家庭微观层面也是可以的,但在企业、学校、单位和社区这些中观层面,如何构建年文化的要素,我认为还是非常值得研究的。

尤其是单位,作为个体收入的主要来源,应该做一些工作,构建员工对于单位的文化认同。今年,“就地过年”给这种文化认同创造了一个机会,也给城市年俗创造了一个机会。春节期间,构建更有个性的年俗符号、仪式活动,可以促进人们更加热爱自己工作、生活的集体和城市。

上观新闻:可惜的是,由于疫情关系,大型的群众性集聚活动都不宜开展。一些聚集性场所不开放,逛花市、看灯会等民俗活动都被“喊停”,“年味”会不会变淡?

田兆元:我觉得并不会。一方面,“就地过年”并不妨碍过“小家庭年”,是一种文化回归。过去有那么些年,去饭店吃团圆饭俨然成了一种习惯,但这种“工业化的流水宴”或多或少影响了年俗传承。现在,全家人齐动手做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回不了老家的同事、朋友,也可以一起做一顿年夜饭,不仅美味丰盛,还能感受浓浓亲情、友情。

另外,就像去年疫情期间网课走进千家万户、网络视频会议成为新的工作模式那样,我觉得,“云端拜年”很可能成为新的风尚。随着5G通信的普及,“万里如在目前”。而大屏幕电视,如真人般的网络互动,可以把客厅扩大延展,达到超越原先人力难以达到的亲情互动。

过去,我们往往有三五家、七八家亲戚要去一一拜年,过一个年会很累。今年,是否能尝试一下,通过网络让亲人互动起来?过去,一些大城市在春节期间禁止鞭炮燃放,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借助“云端拜年”,在网络空间体验“爆竹声声辞旧岁”的喜庆氛围

「冬春季节防疫,历来都是件重要的事」

上观新闻:说到疫情防控,古人总结出一条规律: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这有没有科学道理?

田兆元:常识告诉我们,冬春季节是疫情高发季节。经过这次疫情的检验,古人总结的这些规律,应该说是非常有道理的。

在民俗生活中,冬春季节防疫历来都是件重要的事。传统的年俗正处在冬末春初之际,从腊八节到正月十八(元宵节落灯)差不多一个半月。这么长的年俗,正好能让大家停下劳作,采取措施,躲避瘟疫。

上观新闻:古代人是怎么在春节期间防疫的?

田兆元:据明嘉靖《松江府志》记载,腊月间上海人有很多避瘟的举措,除了吃腊八粥,还有“二十五,举家食赤豆粥,避瘟”。这一风俗至少可以上溯至宋朝。当时,苏州人范成大在《数粥行》中这样说:“家家腊月二十五,淅米如珠和豆煮。大杓轑铛分口数,疫鬼闻香走无处。”

除了吃赤豆粥避瘟,还有放爆竹、炒豆驱邪、烧苍术避瘟、用石灰书写吉祥文字或者戈矢辟邪、绘瘟神、贴春联等辟邪方式。古代江南的一些地方还会将所有瓶瓶罐罐的口封起,包括水井口,待来年再开启,为的也是防疫消灾。

上观新闻:是否可以说,“防疫避瘟”是传统民俗中的一个重要主题?

田兆元:是的。具体的防疫举措不仅限于春节,也贯穿了整年。具体来看,大致可以分为六种类型:

一是信俗仪式上的防疫,如鞭炮驱邪、门神对联驱邪、巫术驱邪等;二是对于瘟神的祭祀敬奉,图画瘟神之像,焚香祭拜,以及举行送瘟神仪式等,体现了中国人对于疾病的敬畏;三是药物驱邪,如燃烧苍术避瘟、菖蒲艾叶驱疫等,这是属于中国传统医学科学的措施;四是食物避瘟,如赤豆粥避瘟防疫;五是注重卫生,如定期大扫除以及保持器物、水源的洁净;六是体育健身防疫,如划龙舟健身、舞龙舞狮、五禽戏、太极拳等。

上观新闻:这些手段背后,体现了先人对“技防”“心防”的高度重视。

田兆元:对于疫情,“心防”是非常重要的。先人的瘟神信仰,最能体现这一文化禀赋。同时,中国传统医学中最根本的原则“良医不治已病治未病”,也体现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防患于未然”。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蔓延的状况同样告诉我们,没有对于疾病灾害的敬畏,没有对于生命的关怀,等到疾病蔓延的那一刻,将是很难控制的。如果傲慢地对待自然灾害,恐怕会有灭顶之灾。

「岁时节俗的差异,是中国文化多元一体的体现」

上观新闻:您家过年有什么特殊讲究吗?

田兆元:我的家乡在湖北宜都,是土家族集聚区。我记得,每到小年晚上,我们都要祭灶。母亲会把灶台擦干净、锅洗干净,然后放一点水,反扣一个碗,碗底放一盏七芯油灯,再用一个大眼篾筐罩上,灯光就从大孔里放射出来;灶台上,则会供奉一些肉菜和饭食,加上筷子,还有一杯小酒。

在我的家乡,正月初一要给父母拜年、给岳父岳母拜年。我1994年留在上海后,也经常在上海过年。开头几年,我都在正月初一去导师徐中玉先生家里拜年。后来才意识到,在上海,正月初一主要是家人团聚,一般不外出拜年。于是,我就改到正月初二上门拜年。之后发现,正月初二还是导师的生日,就恰好陪先生一道过生日了。

上观新闻:俗话说: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南方很多地方在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而北方通常会提前一天,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这个差异是怎样形成的?

田兆元:传统上,春节是一个长时段的节日,各地有不同的安排是很正常的,恰好体现了中国文化整体性与多样性统一的特征

有种说法认为,小年源自上古时期人们对火的崇拜,与火神信俗、炎帝信俗有关。先秦时期开始,作为祭拜对象的灶神逐渐被人们所接受,小年作为一个节日基本成形。宋人以腊月二十四日为小节夜、三十日为大节夜,清代称为小年夜、大年夜。

历史上,北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政治中心,受统治者的影响较大。据说,清王朝统治者在腊月二十三这天举行萨满祭祀仪式。为了节省开支或便利行事,就一同把灶王爷也拜了。渐渐地,民间也就效仿起来,在腊月二十三这天过小年,祭祀灶王爷。

这种岁时节俗的差异是中国文化多元一体的体现,也体现了家国一体。我们的很多节庆都是民间习俗与官方认定的统一。很多节庆活动上都有这样两面旗帜,上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体现了一种高度的文化自觉、自信

上观新闻:在苏浙沪地区,又把除夕前一天称为小年夜。这又是为什么?

田兆元:正如俗话所说的,过了腊八就是年。从腊八、小年到除夕、元宵,几场节庆高潮使得春节有张有弛、多彩多姿。同时,为了不因几次高潮而使得中间冷清,中国年俗又有了按天计算的不同年事安排。

比如,北方一些地区是“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节前年后的这些安排,体现出中国文化的规划特性与秩序感。通过有序安排,一步一步实现民俗认同,从而开始新一轮的征程。

而随着经济社会发展,苏浙沪不少地区开始有意识地“精简”各种祭祀仪式、庆典活动,并将其统一放到腊月二十九,从而逐渐形成了过小年夜的热烈气氛。清末张春华所作《沪城岁事衢歌》描述了上海地区在腊月二十九“做年”的热闹场景——“祀享家厨肃豆笾,合家欢酌启芳筵。已过廿八春光近,画鼓金钲只待年”,可谓筵享欢歌、热热闹闹。

还有人担心,过早地迎接新年,难免会给贫富不同、休戚不同的人带来干扰乃至压力。如果真是这样考虑的话,那推迟几天过小年就还藏有一种深厚的人文关怀,是不同群体相互理解的仪式行为

现在上海的过年习俗,也确实把大扫除等事务推后了。很多上班族在年前异常忙碌,集中到小年夜这一天来置办年货,也算是一种高效率。腊月二十九、腊月三十这两天一气呵成来“做年”,多少会形成一种集中效应,也有利于年俗文化的营造。

相对来说,苏浙沪地区是中国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人们不仅重商崇文,也重视社会关系构建。这些综合起来的因素,使得江南小年夜有着与众不同的特点。

「年俗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时间文化的核心问题」

上观新闻:在您看来,年俗的核心是什么?

田兆元:年俗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时间文化的核心问题。一个国家和民族有两个决定其存在的条件,一是空间,二是时间。没有空间就没有领土和国家,没有时间就没有了历史文化和灵魂。民族国家要捍卫自己的领土空间,同时也要捍卫自己的时间叙事与文化灵魂。

消灭时间就是消灭历史。不过中国年,很大程度上意味着中国文化的标志性转变乃至消失。维护传统年俗,是坚守中国文化的一个标志性行为和仪式。

从这个意义上说,过好中国年,可以打开一扇属于全体中华儿女的记忆之门,可以感受节日背后蕴藏了几千年的温暖与力量。同时,每一个传统节日也在提醒世人,要多一些对自然的敬畏,少一些人类中心主义。

上观新闻:年俗的主调又是什么?

田兆元:中国年俗主要体现了天人合一、忠义孝敬、感恩报本、温情祥瑞的文化特质。这四个方面是年味的主调和主料,缺一不可。

看似日常的一些年俗安排,其实都是中国传统智慧的呈现。这个漫长的假期,体现了人与自然的统一,有利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重构。将这个过程操演一遍,也是在为新一年的日常生活做准备。

年事的节奏感、秩序感、规划性、目标性之所以这么强,实际上是在对我们进行人生的发展训练以及经济社会的规范构建。

上观新闻: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一些年俗仪式已经被大大简化、淡化甚至消失。比如祭灶这个传统,我们很难想象,脱排油烟机下的空间怎么安放灶神?

田兆元:其实,过去上海很重视祭灶神这个习俗。除了用麻糖黏住灶王爷的嘴、讨个“报喜不报忧”的彩头之外,还有涂酒糟的习惯。

有一年,我在上海大学开设《神话学》课程,安排同学们做灶神祭祀的调查作业。有个同学专门跑到上海郊区去看灶神祭祀。在那里,他看到了农家将酒糟涂抹在灶台的行为。涂抹酒糟跟供奉麻糖的意味差不多,即灶神喝得有点醉了,就不会讲什么坏话了。

这实际上是源自北宋时期的一个传统。《东京梦华录》记载:“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上海民间仍然在坚持这一古老的传统,真是了不起。

上观新闻:您觉得这个传统还值得延续吗?

田兆元:在民俗学研究领域,灶神是一个值得深入探究的课题。前年春节,我是在意大利过的,当地人很喜欢听我讲灶神的故事。灶神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丰富内涵。

灶神祭祀是一种感报传统。灶有功德于民,没有灶头,我们都得吃生的,灶神祭祀可谓历史悠久。散布在乡野田间的民俗传统并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更不该被随意扣上“粗鄙”“落后”的帽子。所以我认为,这个传统是不应该在今天消失的。

「节庆既是文化的传承,也是文化的创造」

上观新闻:除祭灶之外,还有哪些民俗值得我们“拾起”?

田兆元:比如冬舂米。冬舂米是整个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生活传统的一部分,也是年俗文化的开端。

冬舂米习俗在宋代的江南地区就非常流行。范成大的《冬舂行》这样写道:“腊中储蓄百事利,第一先舂年计米;群呼步碓满门庭,运杵成风雷动地。”

冬天谷粒冷缩坚硬、不易碎坏,同时气温低也利于储存,不生虫子。用稻草包藏起来,不易虫蛀腐坏,还芳香扑鼻。上海的冬舂米,好的叫檀香米。

《梦粱录》一书描述南宋杭州的米铺时指出米的等级,其中就有“冬舂”一种。有人呼吁,冬舂米是一种生产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要保护。我也觉得这一优秀的生态传统与文化传统值得深入挖掘,应该让“冬舂米”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来,满足人们多样性的年俗消费需求。

另外,除了农耕节日,体现工匠精神的手工艺节日显得不足,如造车的节日、木匠的节日、金银匠的节日以及中国医药的节日、中国烹调的节日。这些节日有利于培养中国工匠精神、提升中国制造的能力,都有挖掘的价值。

上观新闻:在上海和江南地区,还有哪些值得发扬的民俗?

田兆元:我觉得首先可以弘扬春申君的传说。他不仅是上海古代区域文化的重要代表,也是江南文化统一的符号,与吴王、越王较重的区域个性色彩有所不同。而且,春申君治水的传说,充分体现了江南水文化的特点。

孟姜女传说是江南地区另一个重要文化资源。“松江孟姜女,苏州范喜良”在上世纪初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传说,顾颉刚先生对此有专门研究。但由于没有得到很好的阐释、弘扬,我们现在几乎忘记了孟姜女是“上海女儿”。

上观新闻: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中国的很多传统节日往往是日期数字的叠合,如二月二龙抬头、五月五端午节、七月七乞巧节、九月九重阳节。为什么人们更愿意选择日月叠数的日子为节庆?

田兆元:叠数具有一种独特的汉字韵律,“叠数节庆”较多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便于记忆,有一种强化效应。伴随互联网的发展,“双11”和“双12”的流行,再一次印证了中国人对“叠数节庆”的钟爱。

节庆既是文化的传承,也是文化的创造。我们要有永恒的节庆,也要有创新的勇气。无论“双11”还是“双12”,都不失为创造精神的体现。如果能更好地建构、丰富文化内涵,应该会更有影响力、生命力。

上观新闻:说到文化创造,西方人利用中国的民俗、中国的叙事,打造出功夫熊猫、花木兰等一系列“大IP”,可以给我们什么启发?

田兆元:中国民俗学界过去长期不研究经济,或者研究得很表面。其实,民俗资源、非遗资源是非常重要的经济资源。民俗经济是一片蓝海,关系民生福祉,关系文化传承甚至文化安全。

近年来,我们有了类似《哪吒之魔童降世》这样的优秀商业作品,但也有不少模仿性太强、不太成功的作品。我觉得突破的关键在于开发意识要跟上去,顺应消费升级的趋势,打造精神审美价值突出的产品。抱着“捡皮夹”的心态是做不好文化产品的,要沉得住、付得出。



田兆元
华东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成员

栏目主编:龚丹韵 题图来源:新华社 未经正式授权严禁转载本文,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