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最后一天,我在寒冷的上海见到了钢琴家孔嘉宁。正值他中国巡演的间隙,在此休整几日。
孔嘉宁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最年轻的中国籍钢琴教授,他另一重身份是钢琴家傅聪的关门弟子。傅聪在英国患新冠肺炎的消息,因他发布在社交媒体的几句话得到确证。然而傅聪去世后,面对媒体的围追堵截,他却始终保持缄默。
想澄清一些误解,又怕徒增喧嚣,孔嘉宁有些纠结。最终他答应接受我的采访,但有个前提:要等一切平息后再发布,期限是至少两周后。
于是这篇访谈,按约如今发布。
要么冰冷,要么炙热
上观新闻:第一次见傅先生是什么时候?你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什么样的?
孔嘉宁:2009年在英国利兹国际钢琴比赛获奖后,我受邀到伦敦普赛尔天才少年音乐学院任教,和傅先生的太太卓一龙成了同事。当时我迫切期待可以登门拜访,弹琴给傅聪听。
沉默寡言,是我对傅先生的第一印象。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给他弹的第一首曲子是舒伯特的《A大调钢琴奏鸣曲》,那是他最拿手的作品之一。弹了40分钟后,傅聪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也没站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非常喜欢你弹琴。
从那时候起,我每练了新曲子,都会去找傅聪听。晚年的他,每天仍然雷打不动地练琴,练到满意才去吃晚饭,饭后给我上课,通常是晚上8点开始,一直到11点。
上观新闻:傅先生都是怎么教琴的?
孔嘉宁:他上课只听自己熟悉的曲目。肖邦、莫扎特、海顿、贝多芬、舒伯特、舒曼、德彪西、一部分巴赫,基本不听俄派的曲目。但我破例为他弹过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他很诚实,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因为他的职业不是教师,不然什么都要教。他有点像传统的师父,只教他会的东西。
虽然从没真正当过老师,但他曾长期在上海音乐学院和意大利科莫湖上钢琴大师班,提点过不少年轻钢琴家。科莫湖的大师班他一年去两次,每次一周。2010年肖邦国际钢琴大赛冠军及最佳奏鸣曲奖获得者尤里亚娜·阿芙蒂耶娃就曾在科莫湖跟随他学习。
大师课上,傅聪常常用典故启发学生,讲希腊神话,讲中国诗词。可是他给我上课,很少旁逸斜出。他听你弹完之后,会从头到尾把每个细节给你讲一遍,坚持要你按照他的方式来处理。可是等我真正在音乐会上演奏,有些地方摆脱不了自己的直觉不按他的方式来,他也很开放。
上观新闻:傅先生弹的肖邦,独特在哪里?
孔嘉宁:傅聪先生曾这样形容肖邦,要么冰冷,要么炙热。在我看来,傅聪自己正是这样一个人,他演奏的肖邦,总时游走在两级,没有中间地带,主观色彩非常强。他曾评价我弹的肖邦“太古典”,紧接着又补上一句,“当然,你弹得古典一点也不是坏事”。
最重要的是“气节”
上观新闻:傅先生晚年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孔嘉宁:练琴就是他的生活,休息的时候他就读读书、看看电视。他的书架上有各种各样的中文书。他爱看体育运动,网球、足球、斯诺克。他白天练琴,就把电视直播录下来晚上看。画面一直播着,我觉得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放空的方式。
到人生的最后几年,他的听力出现偏差,已经听不进去音乐。我还记得,最后给他弹的曲子是贝多芬的《狄亚贝里变奏曲》,他对我说,这首曲子他没研究过,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力的消退这对他来说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因为他对音乐非常敏感,喜欢还是不喜欢,立刻就会有反应。如果没有了准确的反馈,他宁愿不听。
上观新闻:他对你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孔嘉宁:很多追忆傅聪的文章,都描述过他的诗人气质。但傅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他身上的“integrity”。
“Integrity”在英语里其实是一个很朴实的词,很难恰当地翻译成中文。但我觉得可以找到一个词与之对应,就是“气节”。“气节”是一种态度,事实就是,不妥协,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身上有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学不来,但不妥协的气节,却可以学会的。
上观新闻:傅先生去世后,网上有过关于“中国人”还是“英国人”的无端争论,你如何回应?
孔嘉宁:整个西方世界,无论是英语世界、波兰语世界还是法语世界,也一直将傅聪视为中国钢琴家。我一直觉得傅聪先生跟陈寅恪先生很像,很多人生的选择不能看表面,而要看背后做出选择的原因。他们都是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人,这就是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节。
中国文化是什么?中国人是什么?答案恰恰就在傅聪先生和陈寅恪先生这样的人身上。正是他们身上的东西,让中国人区别于世界上任何一种人。小说家托马斯·曼说过,我在哪里,哪里就是德国。傅聪先生也一样,不管他去了哪里,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技和艺不可分离
上观新闻:你的国内巡演去了武汉、广州、上海、长沙、南宁、杭州等地,一路上有些什么感受?
孔嘉宁:在武汉的那一场,是我2020年开的第一场音乐会,一定要献给英雄的城市。在英国,音乐会因为疫情纷纷取消,很多音乐家都失业了。所以回到中国可以跟观众见面,还是很感恩。我这次演的是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本来以为贝多芬年,乐迷会对贝多芬审美疲劳,其实并没有。多场早早售罄,现场气氛也非常好。
2020年12月4日至2021年1月14日,孔嘉宁在中国巡演
上观新闻:你说过你演出前特别爱紧张,都是如何克服的?
孔嘉宁:傅聪先生也是出了名的爱紧张。有时候晚上7:30上台,他可能7:00还在练琴,最极端的时候恨不得临阵脱逃。
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演出日的下午,总要睡一觉。这是从钢琴家阿劳那里学来的,所谓“释放潜意识”。然后他会在酒店换好衣服再去剧场,演出前在钢琴前热身1个小时。“我给自己一个限制,音乐会开始之前半小时不要摸琴,但这很难做到。有些片段总是不放心,内心的魔鬼支配着你去练,但越练越糟糕。”
上观新闻:你最欣赏的钢琴家是谁?
孔嘉宁:我的头号偶像是德国钢琴家威廉·肯普夫。他的技艺常人无法企及,就像攀登珠峰,他能闲庭信步走上去。同时,他弹琴非常干净纯粹,非常高洁。他能让自己成为观众和作品之间,一个真正的透明人。
他能让很多人听得入神,就像你很入神地去回忆一件事的时候,会心潮澎湃,但路过你身边的人看到你可能是没有表情的,但巨大的喜悦,巨大的悲哀,都在你心中。这也是我的音乐理想。
上观新闻:傅聪和肯普夫似乎是两种不同的钢琴家?
孔嘉宁:他们是两个极端,像傅聪先生这样纯粹主观的人很难得,但像肯普夫这样纯粹客观的人也很难得。
技艺是我衡量钢琴家的起点,不是弹得越快就越好,技和艺是不可分离的。弹琴弹得越久,钻得越深,越能看到他们技艺的高超。从技艺的层面再往上走,就是取舍的问题,正是一个人的选择彰显了他们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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