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个课时的课程90分钟,丛杭青每次起码直播105分钟。
除去课间休息的5分钟,多出来的时间,丛杭青在候场。他会提前半小时在屏幕前坐定,对着一张专业模式直播的流程检查表,开始执行流程检查。表格是他自创的,最近第五版第二次更新后,有16条内容。
丛杭青62岁了,是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在讲台上已站了33年,这周,是丛杭青成为主播的第5周。在直播授课这件事上,他比不少年轻人做得更好——直播间精心布置过,背景、灯光和人物露出高度都刚刚好,同时,他直播时能把5个画面顺畅切换,甚至,能连麦外校教师和大洋彼岸的学生,联动上课。
疫情下,网课成了寻常事,有人吐槽,有人欢喜,丛杭青显然乐在其中。他团结起一个优秀的跨学科甚至跨学校的教学团队,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他会关心学生吃没吃饭,降温了添没添衣服,也会因为他们论文中的病句和错别字而生气。
这是一个新与旧的故事——传统意义上的老教授遇上新鲜时兴的教学方式,但这不是一个关于冲突和矛盾的故事。
露脸30秒背后的较真
走在路上,丛杭青大抵只会被认作一个慈爱的老爷爷。他头发开始变灰,常常蹙起的额头在眉间挤出很深的纹路。
最近的浙大校园,空旷无人,没法返校的学生们思念学校,丛杭青便把网课直播中的一个画面利用起来,播放自己拍摄的校园风景视频。“我骑在电动车上,一只手握把,一只手举着手机。”视频画面看得出微微颤抖,有时天气晴好,春花盛放,有时阴雨绵绵,地上湿漉漉的。给本科生上课的时候,他会专门绕到他们的生活区去,看看食堂和宿舍。
这个可爱的老头子,对直播授课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
2月中旬,浙江大学下发通知,要求全体教师直播上课。正式开课前,学校面向所有教师进行了一次直播教学,主要是教如何使用摄像模式和屏幕分享模式,摄像模式的直播画面中只有人物,使用屏幕分享模式时,教学课件则占满屏。
丛杭青对直播效果不满意,自学专业模式,设置5个画面,来回切换,这样一来,课程片头、人物出镜、提前制作好的课件等都可以展示。
他对直播间也有要求。去年底,他刚搬过办公室,靠墙的架子上杂物随便堆放,地上几大包书尚未开封,只有屏幕前的2立方米空间精心收拾过。
直播背景已进化到2.0版本,是一张灰色硬纸板,用一个废弃海报架撑着,因为不够牢固,两边各夹了一个晾衣夹。最初,受拍戏时片场的绿幕启发,丛杭青找来一块绿色窗帘,搭在提前锯至合适长度的晾衣竿上,再用两个铁架子支起来。2月13日,丛杭青和家人在直播平台上建了一个群聊,开始第一次试播时,背景就是这条绿色窗帘,“效果不理想,布料太柔软,总是皱皱巴巴的,不大气。”到2月26日第一次正式直播前,他翻出3张硬纸板,一张灰色,一张白色,一张黑色,白色太过反光,黑色太过吸光,最终选定灰色。
毕竟是废弃物再利用,硬板纸宽度有限,若离屏幕远了,边缘露出来就露馅了。若太过贴近屏幕,人脸对在镜头上,只能露出脑袋。
“我研究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音员的位置,能露出衬衫的第2颗纽扣是比较好看的,并且整个画面人物要占主要面积。”丛杭青反复挪动背景的前后位置,同时调整人物高度——他在椅子的坐垫下塞进两沓书,一沓3本,一沓4本,每本书厚度不同,各自垒起来,高度差不多。
镜头看不到的地方,丛杭青的设备还有不少。音响、摄像头和领夹式话筒都是自己采购的。话筒的夹子不牢,他用胶水粘上燕尾夹,夹在衣领上。屏幕前还放了一张A4纸、一个闹钟和一个手机支架,用来监测直播时的时间和实时画面;屏幕后面,藏了两盏台灯,其中一盏面朝墙壁,“我实验过多次,光直着打到脸上太亮,经过墙壁反光比较柔和。”丛杭青说。
如此较真,但每节课丛杭青露脸一般不超过30秒,屏幕上主要以课件为主。
周围人眼里,丛杭青能做好直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丛老师一向如此,电子产品玩得比年轻人熟练。”林晓青是浙江大学能源学院副教授,去年秋季学期加入课程团队。他提到,丛杭青很乐于分享经验,经常录直播平台的使用教程分享在教学团队群、助教群,甚至分享在全国各地开设这门课程的老师都在的交流群里。“我马上要上第一次连麦直播,试播时脸露不出来,还是请教的丛老师。”
2月13日,丛杭青在家庭群第一次试播,画面中始终只有他的上半身,露不出脸;几天后,他在课程助教群再次试播,在屏幕分享模式下,他无意中把登录自己邮箱浏览邮件的画面也播了出去。最近一次,3月18日的直播中,前15分钟,直播画面完全是黑屏,只听得到声音;还有一次,画面正常,麦克风却忘了打开。更糟糕的是,总要到了下一个课程环节,丛杭青在与学生互动时,看到控制面板上的留言,才发现出了问题。
丛杭青这学期开设的课程叫工程伦理,是一门多学科综合的课程,教学团队中的老师,有来自其他学校的,在平台上连麦直播是件麻烦事。“我们试了很多方法,多群联播、视频会议联群等。”中国计量大学安全工程专业吴琳琳是课程团队成员之一,她是第一个在这次直播中连麦的老师,“这些方法都不能和学生顺畅互动。”最后,她借用课程助教的账号登录平台,才成功发起直播。
对于直播平台的使用,丛杭青其实经历了多番探索。“我首先看软件本身就有的帮助和说明,不会了就上网搜索,看看别人写的经验,要么我就把界面上这些按钮都点一点,看看有什么用处。”搜索到有游戏主播用类似平台直播,他就看别人打游戏;注意到最近短视频势头红火,他就学习别人的作品,研究配乐、语速和内容组织。
赵婷婷是丛杭青新收门下的硕士研究生,年龄和他同在浙大上学的女儿相仿。赵婷婷觉得,丛老师不仅是一位温暖的长辈,很多时候也像一位30岁出头的年轻人,向来对新鲜事物有钻研的热忱。
“每当有新技术问世,我就会思考,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能不能尝试着用一用。”丛杭青说,他越来越有信心了。
用手机搞定教学
丛杭青与计算机的渊源要从上世纪90年代谈起。他记得,1993年,教育部在各个高校和科研院所推广网络。他敏锐地感觉到,大学的优势就在于知识资源。邓小平南方谈话后,他受到鼓舞,办了一家校办公司,叫浙江大学技术咨询中心,并出任经理。此前,1980年,丛杭青自学备考2年,考上厦门大学。他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读书7年,敢想敢干,经常到外资企业走访,也和很多外商交谈。
公司最重要的业务收入是计算机软件培训。丛杭青虽是学哲学出身,却也学会了拼接零部件,组装成完整计算机,任务重的时候,他一上午能组装两三台。公司生意很红火,报名来培训的人应接不暇,丛杭青不断扩充培训班容量,实在收不了,就排班,上午一批,下午一批,晚上第三批。很多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只为参加半天培训。“当时都是台式机,体积很大,一个教室摆80台,占了整整三间教室,很壮观。”丛杭青现在提起来,仍感慨不已。
1998年,丛杭青听说,有公司尝试在互联网上卖东西,“能不能把互联网运用于教学呢?”他说干就干。当时,选修他“现代科技革命和马克思主义”这门课的学生,来自全校各个院系,他在课上表明意向后,有两位计算机学院的学生很快联系了他。丛杭青提想法,学生写程序,他们花了半年时间,上线了一个课程网站。
全新的课程网站上,学生能下载文献,能完成课后测试题,网站最大的亮点是,登录后,可记录每位学生的登录时间和停留时间,“所以我们就要求,每人每周必须浏览网站2小时以上。”丛杭青回忆,这件事还有个小插曲:有一位软件工程专业的博士,编写了一个程序,可以挂在网站上自动算时间。丛杭青哭笑不得:“后来我们取消了时间考核,改为针对文献内容回答题目。”
这是最早利用网络技术改造传统课堂的尝试之一。那个年代,老师还在用粉笔写板书,教室少见投影仪,学生图书馆和寝室刚通网络。2001年,丛杭青凭借此项目获得国家教学成果奖二等奖。
2016年,浙大第一次推出混合式教学改革,丛杭青的工程伦理课程报名并入选。那次线上教育的尝试,基本形式是在中国大学慕课上传PPT、作业和测试题,供学生下载和参与讨论。2018年,浙大再向全校发布通知,召集想做慕课的老师,丛杭青再次报名。接下来,就有了他的第一次面对镜头讲课的尝试。
录制慕课是2018年底,在上海一家专门的制作公司。那段时间,丛杭青每个周末都到上海去,录4小时课,一旦出现差错,或言语间有停顿,就得重新录。算下来,录制时间比成片时间多一倍。
录慕课的房间,四周贴隔音板,房顶装吸音装置,丛杭青面前,除了摄像头,只有摄影师、编导和化妆师,走廊里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刚开始很不习惯,面前是空气,讲课没有激情。”但慕课上越来越多的播放量让他意识到,面对的不是屏幕,而是学生,是上千乃至上万名学生,“去年10月份的数据,已有1100多万观看量。”
线上录制的慕课提供教学资源,线下丛杭青也尝试了新的互动方式。2019年3月起,他提出口号,用手机搞定教学。他选择用一款手机App完成互动。丛杭青在讲台上发布问题或问卷,学生可以点击屏幕作答,选择结果直接显示在大屏幕上。也可以发布讨论题,学生的回答以弹幕形式呈现,并可立即展示高频词语的词云分析。
这一授课形式灵感来源于丛杭青一次听讲座的经历。演讲人用手机发布问题,听讲人用手机作答。“那次那道题我做错了,印象特别深刻。”丛杭青回忆道。同期,他的教学思想也在发生变化,比如,他认为课堂教学不在于教了多少,而在于学生学到多少,由此,他提出从“学”工程伦理到“做”工程伦理的转变。
用手机上课,软件的使用再次成为拦路虎。科技公司派专员成为丛杭青的技术助手,他常常请教。3个月后,他练习到了一只手也能熟练操作的程度,并成为助教和团队其他老师的技术顾问。如今出现在直播间的耳夹话筒、音响和摄像头都是当时采买的——耳夹话筒是为了替换手持话筒,在讲台上操作手机更方便;音响和摄像头则用来录制软件使用教程。
把课堂搬到网上,与把商品、服务搬到网上一样,“上云”仅仅是开始。论设备,丛杭青准备得朴素又周全,直播时,学生看到他专业从容。但直播教学要怎么做,尤其是,上课该讲些什么,怎么讲,他也发愁。
“线上教学最大的失败就是将线下教学内容简单电子化。”丛杭青觉得,教学是一门艺术,按照注意力曲线理论,学生的注意力在10分钟时达到高点,之后渐渐下滑,他由此设计了“柠檬课”:以15分钟为一个教学包,包含10分钟以内的案例分析,3—5个习题和3—5个教学互动,一节课安排3个教学包。将其沿袭到直播课,10分钟讲1个知识点,之后,他会提出问题,请同学们在互动面板反馈,“看有人回答了,就叫学生名字。”
丛杭青又在钻研新的直播平台了。他正打算在中国大学慕课的网站上做直播,这是公益性的讲座。“什么叫勇立潮头?潮水无定势,我们得时时刻刻站在最前面。”丛杭青说。
有了丛杭青的经验,课程团队成员吴琳琳也打算把课程上线。“教学需要积累和设计,我想了很久该怎么做,还没行动,这是次机会。”最近上直播课,她每次都会把上课过程录屏。她觉得,线下学时有限制,念教学课件或者相关教材资料的工作可在课前视频中完成,这样,宝贵的课堂时间能更多用来集中讨论。
吴琳琳第一周直播时,就在桌子边上,背景很乱,看了丛杭青的直播间,她找了一个背景是白墙的角落,也打开了补光灯。“丛老师在山顶,很热情地向我们招手,并且抛下一条绳索,帮我们一步步上去。”吴琳琳说。
受丛杭青启发的,可能还不只是上网课的老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