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2017上海国际马拉松赛(以下简称“上马”)圆满落幕。
按国际经验,几乎每一场马拉松赛事,医疗服务的次数平均在4位数、急救车出车次数平均在2位数。医疗保障人命关天,对组织者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今年11月,国家体育总局制定了《关于进一步加强马拉松赛事监督管理的意见》,重点提到规范赛事医疗急救服务,主动减少和科学应对人身伤害事故的发生。
刚结束的上马,自然也有不少急救案例,但更重要的并不是故事,而是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生命支撑。
睡着的城市里他们醒着
2:50、3:00、3:05、3:10。
这是上马当天,陆乐设定的闹钟。一共4次,就怕自己醒不了。
陆乐是民间急救组织“第一反应”的发起人。第一反应参与上马的医疗急救保障,已是第5个年头。
出门前,他再次确认昨晚收拾的装备:手机、备用电池、急救包、热水壶……一切无误,走。
此时的城市睡得正酣。
路灯迎着秋风,在湿漉漉的地面发抖。出租车如影子般划过街道。一片宁静中,零陵路的光启小学,445名第一反应的志愿者已经全部到达。
21块小组名牌插在操场上,黑暗中,只见到一群群反光背心在名牌后闪烁。
黑暗中,年轻的面孔训练有素,每组约10人,每人按照号码领对讲机、马甲、证件、急救装备、2瓶矿泉水和2包坚果,快速分工完毕。
此时,距离上马鸣枪还有4个小时。比选手来得更早,走得更晚,他们已经习惯。
陆乐在操场上一个个询问“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训练有素的组长们都对他摇头。
5年前,也是此时,陆乐头一次带着60多名第一反应志愿者参与上马保障,结果当天有十多个人没到,排岗布阵被打得措手不及。那时,组织规模小、人少、经验不足,只负责协助赛道的一小段。
每一年比完,复盘、思索,更新技术,针对性改进……流程越来越流畅、志愿者越来越专业,与医务人员的配合越发默契。
今年,第一反应的志愿者队伍扩大到了445名,开始覆盖42.195公里的全部赛道和起终点。“这是组委会对我们工作的认可。”陆乐说。
此次参与上马的急救志愿者约800名,除了第一反应,还有合恩医疗、OSMART。
清晨5点,志愿者们按小组有序出门,向指定岗位前行。
赛道的终点徐家汇体育场,顶棚包裹着烧红的天空。安保人员笔直立在赛道边纹丝不动。附近,一辆120车辆、一个大医疗篷,还有临时搭建的指挥中心里,工作人员正忙碌进出。
城市还在睡着。但为了几个小时后的体育盛事,大批保障人员一直醒着。
与时间赛跑
7:00,医疗指挥中心液晶电视屏上,密密麻麻的选手们开始移动。
前方,是一座城市醒来的欢呼;后方,一个庞大的医疗队伍正时刻绷紧着每一条神经。
当选手们在赛道上享受江风,跑过外滩、南京路步行街、黄浦滨江、徐汇滨江这一路美好的风景,同时也跑过了22个沿途医疗点、4个重点医疗站、22辆专业救护车辆。
今年的上马赛道,平均每1公里有骑行队跟随,每2公里有救护车待命,253名专业医务人员、800多名急救志愿者、100多名急救陪跑员全程紧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20公里以后,出状况的选手开始增多。抽筋、摔倒、磕磕碰碰,还有人肌肉拉伤、低血糖虚脱……按国际经验,几乎每一场马拉松赛事,医疗服务的次数平均在4位数、急救车出车次数平均在2位数。
38公里处,一名选手忽然倒地。志愿者立即发现,迅速判断其神志不清、还有呼吸,立即用对讲机报告。
根据志愿者手机APP精确定位,指挥中心派出急救车辆。车辆1分钟到达现场,医务人员下车后用3分钟现场处置,量血压、测心电图、输液。指挥中心迅速联系安排送往中山医院。
8分钟后,选手在急救车上清醒。从倒地到躺在医院急诊室,整个过程19分钟。
上马的医疗保障,由上海市卫生和计划生育委员会牵头组织、指挥,指挥中心的负责人形容,这就像是一场上千人的系统协作战斗:
志愿者是步兵,分散布点,用鹰一样的眼睛,在庞大的跑步队伍中搜寻,一旦发现选手出现不适,第一时间上前,严重情况请求支援;
医疗站就像据点,由专业医务人员给路过的选手提供服务;
骑行队就像轻骑兵,每组2人,携带初级生命支持的装备物品。只要发生情况,1组1公里路段,1分钟就能赶到;
救援车就像装甲兵,携带高级生命支持的装备物品,一旦发现严重患者,2公里车程,在公安配合下,快速进入赛道、退出赛道、按转运路线开往医院;
而这场战斗,2个月前已经开始。2个月间,一次次走在赛道“踩点”,指挥团队也一遍遍在脑海里勾画:
20公里以后,风险增加;滨江上下坡,风险增加;黄浦滨江段相对狭窄,很难开车,很难发现,必须专项演练。
于是,上百名“演员”模拟马拉松选手,在狭窄的滨江段奔跑。“选手”摔倒了,救护力量能否及时发现?多久可以开进赛道?方案一改再改。
无论是持专业急救证书的志愿者,还是天天工作在一线的医务人员,必须进行针对性培训。
现场救护的同时,注意第一时间拉起毯子保护选手隐私,所有视频记录必须上缴处理;救护车怎么及时转运,公安和交通配合一起实战训练。每一个部门都要注意细节,急救链条必须环环相扣。
让人记忆犹新的是,去年上马,一名选手冲过终点后,忽然倒在摄影台旁,离医疗指挥中心只有20米,呼吸心跳骤停。
倒地瞬间,急救队员们飞奔过去,紧急为选手做心肺复苏和AED除颤,送往医院,把人救了回来。
心跳骤停,医学上有一个“黄金4分钟”法则。一个人如果4分钟内得不到及时救助,即便事后救回,也会造成无可挽回的脑损伤。
第一时间发现、第一时间救助,变得尤为关键。马拉松赛事的医疗保障核心,就是与时间赛跑、与死亡赛跑。
放弃成绩的急救兔
2小时过后,有人陆陆续续抵达终点。
这是迎接胜利的喜悦时刻,也是医疗队伍心神更加紧绷的时刻。
终点,是选手们不适的高发区。一瘸一拐、肌肉抽筋、呕吐不止、虚脱晕厥等等,状况频发。
观众或许没注意到,终点柱的夹缝中、拍摄台后边,就藏着几部担架和轮椅,而它们也确实派上了用场。
已经从瑞金医院退休的急诊科主任医师惠小平,以普通志愿者身份站在终点处,处理了好几起倒地、抽筋、呕吐。
参与的几个医院里,上海市东方医院主要负责终点保障,为此出动了约80人、3部救援车、1部手术车。
一名跑进前8的选手在贵宾室里忽然抬不起腿。医务人员迅速上前,检查后发现腰椎损伤,必须立即送往医院。腰椎损伤对转运有特殊要求,5分钟后,特殊转运车辆已到。
10:54,定点医院之一中山医院接到通知,有患者中暑将送来医院。
11:10,第一位选手送到,诊疗有条不紊。当家属赶到时,患者伤口已做好清创缝合,正在补液中,随后转入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观察。
11:20,一位情况更严重的选手被送到医院,神志异样。经处理后,患者逐渐神志清醒,但不断出现抽搐,联系家人初步检查后转入EICU(急诊重症监护室)。
紧随其后,120救护车又送来两位选手。短时间内几乎同时到达,医院紧急调拨人手。一位选手起初拒绝抽血,在医务人员的耐心解释下,才配合治疗。
将近3个小时的紧张抢救,4位患者情况基本稳定。而这只是一家医院的局部情况而已。
此时的赛道上,还有一群奔跑的志愿者,他们马拉松比赛经验丰富,但如今,甘心放弃成绩一路陪跑。他们被称为“急救兔”。
39岁的饶玉萍正是一名急救兔。
跑到30公里时,一名穿着红色T恤、挎着黑色腰包的选手呼吸粗重,从饶玉萍身旁经过。她开始注意观察,发现他逐渐由慢跑变成慢走,步伐凌乱,身体轻微摇晃。
饶玉萍赶紧到他身旁,边察看对方神色边问:“你还好吗?”选手看了饶玉萍一眼,认出写着“赛道急救”字样的橘色马甲,喘着粗气回答:“还行,就是膝盖有点疼。”
饶玉萍陪他走了一会儿,时刻注意对方表情、跑步节奏、速度和呼吸的频率、意识和反应等,直到确定没有问题,再继续跑起来,观察其他选手。
今年的上马比赛中,100多名急救兔,按照指定配速,跟随2万多名中外参赛选手一起前进,整体呈阶梯状。
高危赛段内,几乎每分钟,都有不同速度的急救兔,手拿对讲机、手机,挂着黑色急救包经过选手身旁。巴掌大小的黑色小方包里,装着用于人工呼吸的急救面膜、一次性手套、撑开后约3平方米的急救毯。
饶玉萍说,成为赛道急救兔“条件严苛”。
首先要有全程马拉松的比赛成绩,有能力跑完全程;还要参加相关培训,获得美国心脏协会颁发的证书;平时要坚持训练,赛前一周运动减量,保证不能受伤、不出意外;还要通过赛前的复训考核,考核分为试卷和实际演习两部分;而最后一条,就是严格遵守急救兔行为规范,比如不能私自晒照,不能迟到早退,不能临时请假。严重违规者,会被拉入黑名单,甚至禁赛。
对医疗保障队伍而言,这也是一场“马拉松”。
难以自己判断的选手
2015年,老倪从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醒来的那一刻,大脑是懵的。自己参加了上马,但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不记得自己跑到36.5公里时,心脏骤停;不知道一名急救兔此前就注意到他姿势奇怪、速度骤降,便悄悄跟在身后,向指挥中心报告;不知道倒地的瞬间,急救兔立即到达,呼叫组员迅速为他做心肺复苏。
他当然也无法想象,妻子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急救室门外等候,以至于此后对这段经历,家人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这些记忆在他心脏骤停之后,再也回不来了。
有人猜测他自不量力、争强好胜。老倪不同意。
毕竟,在上马之前,他已跑过杭州和广州的马拉松,一直参加跑步训练营,参加上马并非突发奇想凑热闹。他知道自己需要花费4小时以上,不求成绩,只求实现自我价值。
为什么会心脏骤停,他至今也没想明白。长跑总会难受,每个跑者都会经历极限点,之后又会好受许多。
如何当场掌握分寸?“确实判断不了,自己判断不了,旁人也判断不了。”急救队伍中的一位医生说。
他解释,长距离奔跑,可能会造成内脏缺血、大脑缺血。马拉松比赛送医院的案例中,接近一半的概率,发现患者肾功能指标出现异常,肌酐指标增高,有的甚至出现运动型血尿。
只要身体状态有一点点异样,就有可能在跑马拉松时发生意外。比如略有感冒不注意、偶有肌肉或筋骨损伤不当回事,或许以前每次都能完赛,但偏偏这回就是发生了意外。
一点点气候变化、路线变化、地势变化,也是巨大的影响因素。今年的上马赛道,有一处窨井盖不平,平时走路没问题,但许多选手就在这块地方纷纷摔倒。
鉴于马拉松的安全性备受关注,东京马拉松被公认为“全世界最安全的马拉松”,组织之细、服务之完善、医疗保障之好一直被人称道。
资料显示,东京马拉松一般配备约40名救援医生、70名护士、420名专业急救人员。赛事救助站前半程每5公里一个,后半程2-3公里一个。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两个携带生命支持装备的志愿者在赛道旁。身穿红色马甲的专业骑行救护人员穿梭在跑者中。许多医生错开时间、等间隔地在赛道上观察。移动救护人员全部携带GPS定位,方便总部指挥。
举办至今,东京马拉松从未发生参赛者死亡事件,这在大型马拉松赛事中比较罕见。
在马拉松比赛中,有一项医疗数据非常重要:在赛道任何地方,当有人倒下,从那刻起到第一个医疗急救员到达身边,需要多少时间。
东京马拉松平均少于100秒,发生过的9个心脏骤停案例,百分之百救活。
如今,上海马拉松借鉴国外经验,也在一年年优化。骑行队、急救兔、志愿者、先进的通信系统等联合作战,甚至数量更为密集。
陆乐说,第一反应根据历年来的APP数据,用一套算法,计算出上海的赛道在几点、几公里处是高危时段,需要密布急救人员,用有限的人手,精准排兵布阵。
而此前几个心脏骤停的救助案例,急救人员平均到达时间在30秒之内,得到了东京马拉松急救指挥田中教授的高度评价。
【记者手记】
不能只有奔跑的热情
老倪再也不能跑马拉松了。不过经培训、考证,他以急救志愿者的身份,继续参加着。
每年上马比赛,他就站在36.5公里、自己曾经倒下的地方,看护着每一个经过的跑者。
凌晨3点集中、为此借住酒店、从到岗至选手跑完一站6个多小时,他甘心付出,就是生怕哪一位选手像自己当年那般倒下,到时一定要快,用最快的速度到达选手身边。
幸好,这几年上马36.5公里处有状况的选手不少,但主要是抽筋、失温。老倪至今没有碰上一例自己当年的状况。
当跑步成为时尚生活,当马拉松比赛成为社交话题,我们还需要冷静意识到,它不是一项人人都适合参与的比赛。
据统计,今年上马提供医疗服务7322次、出车15次、送医院11人,重病案例比去年减少。医生们对原因各有自己的分析。有人说因为今年天气适宜;也有人说,归功于上马报名规范,向国际标准靠拢。
今年的上马取消了业余跑者更多的半程马拉松,此前曾一度引发争议。组委会还要求参赛者必须得有全程马拉松赛事成绩,并有完善的体检。
知名的波士顿马拉松,根据不同性别、年龄分别设置了最低报名标准。报名系统开放7至15天后,参赛名额才报满。
而纵观我们的马拉松赛事,往往参赛名额数小时内就被哄抢一空,大家津津乐道于“一票难求的盛况”,却忽略了背后潜藏着隐患:盲目跟风,贸然参赛,选手在比赛中可能昏厥、受伤甚至死亡。
设置参赛标准,虽然将大批爱好者拒之门外,但与平日的健身跑不同,马拉松毕竟是一场极限运动。挑战人的极限,就有极大的风险。最终,选手具备真正挑战极限的能力,比赛方能有效控制人身伤害的风险。
说到底,一场马拉松,不仅考验一座城市的赛事保障、组织和执行能力,也考验这座城市群众的健身水平、运动文化。与全民健身的热情相比,运动知识、医疗和急救应对,也需更快、更好地成长,甚至全民推广。
上海在2025年将建设成为全球体育都市。我们期待上马一年比一年进步,甚至未来有一天,向全球输出自己的标准和制度。然而无论医疗保障如何细密周到,最重要的还是:
在这座迸发着运动热情的城市里,不能只有奔跑的冲动,更要有对生命的尊重和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