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界村的数百幢农民房,正在一座接一座地倒下。靠近村中心路的一栋二层楼,上星期还在那儿矗着,现在已经化成一片红色瓦砾。
浦东北蔡镇从去年开始,迎来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城中村”改造。中界村所涉户数最多,但改造征收的签约过程却比预期提前了4天100%完成。
没有想象中的不舍和遗憾,在今年2月整村搬离的当天,村书记苏建平说,“家家户户都激动得不得了。大家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了。”
不久的将来,中界村的位置将成为上海十片楔形绿地之一——北蔡楔形绿地的重要一部分。村民也会陆续搬进周边的安置新房。中界村三个字,将不会再作为一个地名出现。
一个村庄的“消失”,在重型机械作用之下,是如此迅疾。
一个村庄的“消失”,在城市更新的进程之中,又是如此彻底。
我们记录下正在消失的北蔡中界村,这个曾经被称作北蔡“小南京路”的地方。它是过去三十年城镇化演变的产物,也将成为生态理念下,城市新一轮建设的注脚。
1万人的城中村,也是城市未来的发展重心
20世纪90年代末,市政府实施百万市民大动迁。4万人从内环线动迁至浦东内环与中环之间的北蔡,大量农村地区快速城镇化。中界村就这样被裹挟其间,以“城中村”的形态,成了城市开发的第一排围观者。
进入21世纪后,北蔡借浦东开发开放的大势迎来功能飞升。张江高科技园区、六里现代生活园区等大型项目的开发,罗山路、中环线等交通枢纽的建成,使村与城的边界变得更加明朗。仅仅隔着一条高科西路,往北可以看到现代都市的新形态,往南的中界村,直到这次动迁以前,还只是一排排略显杂乱的、低矮的农民房。
但“村”并不能完全定义它。哪个普通的小村庄里住得下1万多人,且外来人口是本地人口的三倍。那条明显只够两辆车交会的村级主干道,曾经的下班高峰期可以堵得像市中心的内环路。
更难想象的是,4层高的某知名快捷酒店就开在村委会的正前方,节假日里可以售到400多元一间。“跟CBD一样繁华,我们都戏称它北蔡‘小南京路’。”一位北蔡镇的干部打趣道。
繁华本不属于乡村。繁华乡村的背面,一度也是漫天蛛网般的电线,是陈旧的彩钢板屋顶,是露天的燃气灶头,是永远也扫不干净的马路和外墙开裂的老房子。压抑、困顿,是很多村民至少在十年前就已经有过的感觉。
动迁前的中界村。资料图片
2014年底,上海市出台“城中村”改造实施意见,对城市建成区内以集体土地为主、居住条件差、经市认定符合条件(集体建设用地占比70%以上、有规划覆盖等)的地块实施综合改造开发。2018年底,北蔡镇老集镇“城中村”改造项目率先启动。
2020年,上海部署推进新一轮“城中村”改造工作时,浦东再次向市里申报了北蔡镇的中界、杨桥等“城中村”拔点改造。
这是北蔡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城中村”改造,总征收面积达到3000亩,共涉及居民979产。征收之后,北蔡9个城中村中,3个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个体的利益目标和城市的发展追求也在这一次征收中达到统一。目前,上海正在着重推进的“金色中环”发展带建设恰好贯穿北蔡,为了进一步提升周边的品质功能,进一步改造“城中村”、扩大北蔡城市化范围是必经之路。
各部门协作下,北蔡的征收用了不到5个月的时间,完成了正常情况下一年才能完成的各项报批程序。
2023年1月5日,北蔡镇“城中村”改造征收签约正式开始。原定计划中界村1月16日完成签约,1月12日,签约数据提前达到100%。
1月17日晚,北蔡镇南新村最后一户签约,整个“城中村”改造项目以99.8%的签约率最终收官。
北蔡“小南京路”很快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人们以迅雷之势搬离老屋,数百幢农民房,一座接一座地倒下。到处是作业中的挖掘机和铲车。
这是一片土地即将蜕变的前夜,尽管显得杂芜,却充满希望。
“村”的职能尚未终结,动迁后续工作仍复杂
苏建平是为数不多怀着隐忧的人。5月的一个周末,他的手机电话和微信接连不断。中界村虽然100%完成了村民改造征收签约,但直至今日,还有6户人家没有搬走,他们孤零零住在冷僻的老房子里。
这次安置政策对村民来说颇有吸引力。异地安置的保障房有的在北蔡镇,有的在三林镇,据大家的反映,普遍是地段比现在还要好的区位。
置换面积也有两种测算方式,可以按“人头”,也可以数“砖头”,村民自选,怎么优惠怎么来。有些人宅基面积大或家里人口数量多,甚至可以换到三四套新房。
但并不是所有的好事都好办。新的利益面前,新的纠葛也随之产生。
前期为了推进签约,村里已经把家家户户的个体情况,特别是矛盾点,摸了个大概。征收事务所根据各家上报的材料逐一找相关单位核准,俗称叫“内查外调”,再去认定每户每产的人口、面积。
一次城市更新,往往也是一次对过往二三十年历史遗留问题的总清算。过去一直没有解决的高压线、异地新建房屋和共有产权问题,是此次动迁中,一些房屋难以认定面积的主要原因。
北蔡镇城市建设管理事务中心主任魏任泳也经手了不少因为当年特殊历史原因而缺证少章的房子。“我们翻看了历史档案,调取相关凭证,最终都能把大家真实的情况核实清楚。“不能多的一分不多,该给的也一分不少。”
中界村6户至今尚未搬迁的村民中,有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妇。他们分到了三套新房,却难以做进一步的财产切割。现在,他们仍执拗地坐等对方的让步。
周围已经拆成一片废墟,村里需要给这6户人家单独排6条水管,确保他们的用水安全。垃圾的清运同样也要单独安排。“我们也正在帮着做工作,希望他们能够尽快解决各自的家庭问题。”苏建平说。
中界村里刚刚拆除了一栋房子。孟雨涵 摄
而对中界村来说,此次动迁还有一项“硬骨头”工程刚刚起步:村集体的土地上,还有约10家企业需要腾退。
它们曾经给中界村集体带来大量租金收益,但眼下北蔡楔形绿地的建设即将上马,6月30日,是这些企业商铺的搬迁时限。“这两天净忙着做企业的补偿方案、签订补偿协议。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希望帮大家平衡利益。”
中界村的班子有6名村干部。铲车轰隆隆开进开出的这几个月里,中界村的形态一点点消失,他们几乎是这个小村庄城市化前夜,最后的见证者。
“但‘中界村’作为基层自治组织的使命终结,恐怕还要再过好几年。”苏建平说,村集体的股份每年还要分红。大家虽然即将住进楼房,但农民的社保身份尚且没有摆脱。还有几百亩农用地仍在耕种。村民的组织关系、身份材料,乃至家族记忆和个人身份认同,都还在村里。“有些人早就搬到城里去住了,户口也不愿意迁出村,毕竟这里有大家的根。”
最后一批城中村,以物业化推进治理
隔一条川杨河,中界村所在的北岸是此次“城中村”改造的征收重点。南岸,北蔡镇一六村、卫行村、联勤村、御桥村等,仍暂时保留形态。尽管在目前的规划中,它们终将作为北蔡楔形绿地的一部分,接受城市彻底的浸润。
北蔡镇卫行村的村干部沈明海思绪复杂。“此次没轮到征收,大家总归有些遗憾。但反过来看,村子还在,老熟人也在,还能一起度过几年。”
北岸的动迁一定程度上也在改变南岸的生态格局。年初,中界村集体搬迁的时候,不少村民在南岸寻找过渡住房,卫行村在短短一个月里新增了500余名租赁人口。原本就承载了3700多人的城中村空间,这下更挤了。
新的情况呼唤新的秩序。不久前,北蔡镇将前期在联勤村试点成熟的“城中村”物业化管理方案,在一六村、卫行村展开实践。
1998年,浦东的第一个批发市场“上农批”正式投入运营,毗邻的联勤村很快成为大量批发商贩的租住首选地。在往后20多年时间里,密集的人群丰富了城中村的形态,也滋生了诸多管理的痛点。特别在大型公共卫生事件面前,联勤村的治理复杂性甚至不亚于一个小城镇。
卫行村和联勤村有极多相似点。同样是批发商贩的集中居住地,同样有城中村特有的“无序的繁华”,在这次实践物业化管理方案前,每逢下午五六点钟,大批摊贩占道经营,村里的主干道水泄不通。
根据物业化方案,北蔡镇全资持有的莲溪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入驻卫行村。“首先联合城管力量将占道经营问题进行了彻底整改,随后将村里原有的保洁、绿化、维修、河道管养等第三方单位整合在一起,参照城市物业管理标准制定了统一作业规范。”北蔡镇城市运行管理中心常务副主任奚激波说。
新的规范下,道路一天扫几次?什么时间扫?村民家中如果需要维修,怎么响应?等等问题都予以规定。就连出入村的几条道路也设立了封闭的闸口,再辅以村庄内部的车位画线,进出车辆和停放也有了规矩。
停车秩序井然的卫行村。孟雨涵 摄
近期,卫行村开始向村民收取每月10元的综合服务费了。尽管数目不大,但对村民来说,仍是破天荒的。从起初也有不情愿,到看见物业公司实打实地提供服务,“现在我们收取综合服务费已经比较顺利了。”莲溪物业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助理赵天煜说。而这笔服务费也将滚动运用到乡村维护修整的各项事务中去。
2023年,是整体面积10.6平方公里北蔡楔形绿地建设的关键年。北蔡镇规划建设和生态环境办公室主任周世杰告诉记者,这片以“城市森林”为定位的绿地会在不久的将来与市民见面。今天的中界村,未来将成为一些大型乔木的新家,在春日、秋日,给全上海的老百姓带去五颜六色的生态风光。
而北蔡最后的那几座城中村,也都将接续着,投入历史的尘埃。
未来北蔡楔形绿地建设效果图。资料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