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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白血病筹款机会让给新疆病友,却惹来骂名:沉默的他,终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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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张凌云 2018-07-07 08:37
摘要:“每个人都伸出手,才不会陷得那么快。”

刘文道怎么也没想到,几个月前的善举上了新闻,却给自己惹来不少骂名。 

 

一切源于一次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的“让”:因为不忍心看着病友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刘文道决定把给儿子柱子的筹款名额让给来自新疆的马伊力家庭。 

 

他本觉得不足一提,因此拒绝了所有媒体和镜头。但简短的新闻发出后,仍有网友质疑其作秀、揣测其背景,甚至谩骂也随之而来。 

 

他本不愿提起往事,而最终答应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开口倾诉,仍是想帮助更多饱受白血病折磨的家庭,“这个弱势群体,需要更多关注。”  

 

在中国,目前每年新增约4万名白血病患者,罹患白血病的总人数近400万,其中白血病儿童人数逾200万,且以2-7岁居多。

 

许许多多和刘文道、马伊力相似的家庭,想尽一切办法,只为让孩子活下去。他们在自救的同时,不忘互助;他们在互相伸出手时,看见更多生的希望。 

 

刘文道说,这一切不过是正常人都会作出的选择。而这样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善举,正默默诉说着:即使在凶猛的疾病面前,也不要忘记善良和爱的底色。

 


援手

位于燕郊的燕达陆道培医院,是很多白血病家庭的希望。张凌云 摄 

为儿子吾麦尔看病准备的钱,已经一分不剩——与白血病坚持抗争近两年,来自新疆喀什的马伊力第一次想到放弃。    

 

噩梦始于2016年吾麦尔两岁生日当天。孩子突然哭闹不止,发起高烧。他们辗转于喀什、乌鲁木齐的医院,做了多次检查和化验,最终吾麦尔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马伊力头一回直面白血病带来的恐惧,是在吾麦尔住院期间,眼睁睁地看着隔壁病房的两三个孩子相继走掉。他原先对白血病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这个病不太好”。  

 

实际上,随着近年医学技术的进步,白血病不再是不治之症。我国儿童急淋白血病5年以上长期生存率较10年前上升近10%,总体已接近90%。  

 

就在吾麦尔的病情每况愈下之时,马伊力在病友群里认识了西安人刘文道。“他是群里有名的‘道哥’,乐于助人。”马伊力在刘文道的建议下,一家三口连夜坐了最便宜的航班,从乌鲁木齐飞往人生地不熟的西安。  

 

由于汉语说得不好,又怕麻烦医生护士,马伊力总是小心翼翼:他在刘文道的帮助下,办好了住院手续;遇到不懂的问题,他有时也向刘文道咨询。

 

刘文道说,凡是陪着孩子治病的家长,过几年都能成为大半个“专家”,“我们逼着自己去了解白血病治疗相关知识,要打有把握的仗”。  

 

同病相怜,让刘文道深知马伊力的苦。  

 

在儿子柱子等待移植的过程中,中华骨髓库告知:有6个和柱子全相合的骨髓源。但随之而来的通知,却给了刘文道重重一击:竟无一人愿意捐献造血干细胞。刘文道只能自己做供者,因为是排异反应几率相对较高的亲缘半合,除了要在他身上抽取造血干细胞外,还得抽取骨髓。  

 

之后不久,刘文道去中华骨髓库登记,成为志愿者。“若是有人需要帮助,我一定会站出来。”  

 

刘文道觉得,最难过的事,莫过于希望重燃后又熄灭。马伊力也曾看见希望,去年在西安治疗期间,吾麦尔的病情趋于稳定,一度出院回了趟新疆。而突如其来的复发,让这个家庭无力再走下去。  

 

“在有治愈可能的前提下,却被钱挡住生的路,太可惜了。”今年春天,刘文道得知马伊力的困境,没多犹豫,就决定将支付宝平台的筹款名额先让给他。 

 

而这个筹款机会,刘文道等了好几个月。眼看着即将轮到柱子,吾麦尔又急需救命钱。“在钱和命面前,当然是选择救命。如果我家的这次机会可以救孩子一命,那当然再好不过。”刘文道言语平静。  

 

4月初,马伊力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被告知吾麦尔的账户上收到14万元汇款。那一刻,马伊力忍不住眼泪,给刘文道发去大段大段的感谢。 

 

吾麦尔因此得到骨髓移植的机会。这意味着,这个4岁的孩子有了更多活下去的可能。

 


求生

 

刘文道说,几乎每个白血病家庭的故事都能写出一本长篇小说。 

 

手术后,吾麦尔的情况并不乐观,需要又一轮新的化疗。前段时间,刘文道专程去京郊的博仁医院看了吾麦尔。  

 

位于京郊和燕郊的私立医院,是这些白血病家庭的希望。柱子所在的燕达陆道培医院就在燕郊,有着国内知名的骨髓移植技术,吸引着全国各地的白血病患者举家前来。在这家医院,血液科的400多张床位和52个移植仓全满。今年3月,柱子也躺进了移植仓。

 

这些家庭几乎都曾走过一大段弯路,在家乡的医院经过多次化疗、放疗,却依然失败或者复发。

 

去年12月柱子复发后,刘文道决定从西安去北京。能去公立医院当然好,开销毕竟要比私立医院小得多。但医生明确告知:想要给孩子排仓,至少需要6个月。“我们没有时间等。”刘文道说,他牵头联系过一批医院的专家去西安义诊。义诊医生的一句话让病友们刻骨铭心——如果给孩子做骨髓移植,那移植后孩子长长久久活下去的概率是50%到70%;如果选择不做,很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但骨髓移植手术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相反,是又一轮提心吊胆的开始。在移植后的日子里,随时都可能出现排异。家属中流传着一句话:“肠排要钱,肺排要命。”  

 

白血病人对食品的要求极高。刘文道每天清晨5时起床赶早市,挑最新鲜的食材给柱子做饭。为了节省时间,他买了一辆电动车,每天就是医院、出租屋和菜市场三点一线。因为医生规定,做好的饭菜,患者必须在2小时内吃完。

 

每当接近中午时分,住院楼里,家属们都戴着口罩、提着保温箱,行色匆匆。对于他们来说,每天的生活就像在打仗,一刻也不能耽误。  

 

为了尽可能减少细菌,家长们只用纯净水洗菜、做饭。正常情况下,一天就能用完一大桶纯净水。刘文道的妻子每4小时就将病房打扫消毒一次,每天还要定时给柱子做口腔护理和肛周护理。  

 

由于术后排异,吾麦尔全身发出密密麻麻的红点。为了不让儿子抓破皮肤出血,马伊力需要不时轻抚吾麦尔,按住孩子因为痒而乱动的小手。

 

发病两年间,吾麦尔的体重依然和两年前一样。他的脸颊瘦得凹了下去,大大的双眼因为排异反应显得格外肿。每次与父亲和奶奶说话,他都好像累得抬不起头。有时实在忍不了疼,他会止不住地哭,甚至一看到医生进病房,就骂“坏医生”。  

 

相反,6岁的柱子早已习惯打针带来的疼痛,用刘文道的话来说,大概是麻木了。柱子不识字,却熟练掌握所有进口药的复杂名称。每天他都要吃9种不同的药,早、中、晚各一次。药杯里装满十几粒药,他总是非常配合地灌下去,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刘文道印象深刻,一次定期抽血化验,柱子走到窗口前,主动将胳膊伸给护士,“阿姨你快点抽吧”。      

 

柱子最熟悉的游戏就是模仿医生护士打针、换药。他总以为,这是所有小朋友都必须经历的过程。短短3年间,柱子骨穿做了32次,腰穿36次,而化疗次数太多,刘文道已记不清。

 

第一次插PICC管,医生需要将一根静脉导管从手臂处置入,从体内穿过,直至心脏。刘文道和妻子不忍心看,柱子却举起刚刚缠好绑带的两只手臂,摆出大力水手的样子,笑着逗父母。刘文道拍下了那个瞬间,一边笑一边眼泪刷刷地掉。    

 


钱路

 

在燕郊,患白血病的孩子都有个听起来可爱、实际上残忍的昵称,“百万宝宝”。如果极其顺利,白血病患者花费四五十万元即可治愈,然而这是少数。  

 

对于家长们来说,前路是否看得见希望,关键在于钱。

 

柱子被查出白血病没多久,刘文道和妻子就辞职了,全天候照顾孩子。这意味着,整个家庭一下子断了全部经济来源。妻子将自己所有的金银首饰全都卖了,只为能给孩子治病多攒一些钱。  

 

在医院,每次有筹款平台的工作人员前来,总有患者家属主动凑上来。大家都不想错过一切可以弄到钱的机会。  

 

“在很多外人看来,我们在网上筹钱就好像是网络行乞。但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想低声下气去求别人。”刘文道说。  

 

最常见的筹钱方式是在朋友圈里发链接,但效果有限。“亲戚朋友就那么多,人家也不可能次次都帮你。真正需要钱的人却越来越难筹到钱。”刘文道很无奈。  

 

更多的人都把希望寄托于各类救助平台。但问题是,即使通过平台筹来了救命钱,在治疗白血病的漫长道路上,这些钱也如同杯水车薪一般。

  

第一次筹款名额让给马伊力后,刘文道又等了3个多月,终于又一次排上队,筹到18万8千元。这是他迄今为止唯一一次在平台上筹钱。 

 

进仓移植,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刘文道算了一笔账,就算在骨髓移植后不出任何问题,算上检查费、门诊费、药钱等各项费用,也至少需要20万元。  

 

前不久,刘文道把西安还在还贷款的房子抵押了,再向亲戚同事东拼西凑筹到近30万元。“万一后面还需要钱,就只能把父母的房子卖掉……” 

 

由于选择了异地治疗,今年到目前为止,刘文道还没有收到任何一笔报销的钱。他不知道之前筹来的钱还能维持多久。

 

“实在不行,只能再一次筹钱。”他靠着墙,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叹气,“就接着熬呗,我们不能垮,毕竟孩子还指望着我们。” 

 

在吾麦尔的病房里,马伊力把每天护士送来的账单都仔细保管,厚厚一沓。每张账单上的数字,少则几千,多至上万。这些账单,就像马伊力眼前的一座大山,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 

 

当初在西安治病时,一有空闲时间,马伊力就外出找活做,搬砖这类重活一天也只能挣100多元,但总比没有好。现在,因为吾麦尔的病情,马伊力根本脱不开身。每天花出去的钱,源源不断如流水。为了节省开支,马伊力把原本给吾麦尔喝的牛奶换成医院里的奶粉,一桶可以喝一周。  

 

远在新疆老家,马伊力还有两个正在上学的弟弟、妹妹,也正是需要钱的时候。 

 

吾麦尔的病房在走廊尽头,不远处,火车一趟接一趟呼啸而过。从4月做完手术至今,他一直躺在被隔离的病床上,不曾出过病房一步。他总喜欢透着隔离罩和窗户看火车,嘴里念叨:“爸爸,我们坐这趟火车回家。”  

 


温暖

 

刘文道手机里的病友群,大大小小有30多个,几乎都是满员。他每天看着群里的人来来往往,不希望群里又有人加进来,也不希望群里有人退出。 

 

他承认,在很多苦苦支撑的时刻,是因为这些病友,才有了继续熬下去的力量。在众多病友眼里,刘文道是个热心的好人。在西安治病时,他每周都从家里带来自制的烘焙点心,整个病区几乎每家都尝过刘文道妻子的手艺。 

 

情绪需要出口。只要有空,刘文道就和几位病友在走廊上聊聊。“好在可以偶尔聚一聚,不然实在憋得慌。”  

 

陪伴孩子治病的过程中,家长们也在慢慢完成心理重建。  

 

同是陕西老乡,杨泽彪几乎是病友中最乐观的家长。“眼泪没法解决任何问题。”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充当安慰者的角色。即便如此,当在电梯口看到被推去做检查的孩子,杨泽彪还是红了眼,背过身去,“我见不得这个”。      

 

刘文道无法忘记自己作为供者的那两天——妻子需要全程陪在孩子身边,他只能独自进手术室,被抽去550ml的骨髓,次日再去血液分离室,被抽去140ml的造血干细胞。容不得多休息,他就得赶回家做饭,再送饭。差点虚脱的他,摔倒在回家路上,第一次感到绝望。 

 

刘文道始终觉得,或许只有白血病患者家属,才能真正懂得彼此。他和病友提起办互助会,未曾想没说几句,就得到积极响应。曾经得到过刘文道帮助的杨泽彪,现今也成为互助会的中坚力量。 

 

趁着最近孩子们病情都还稳定,几位家长立刻行动。他们花了2300元,在邻近小区里租了一套房,作为互助会的活动场所。他们设想,这间房在必要时可以作为新病友过渡期的住处。“让新病友能在异乡感受到家的温暖。”刘文道说,“每个人都伸出手,才不会陷得那么快。” 

 

就在前几天,一位病友突然感染,需要紧急赶到医院治疗,刘文道和互助会的几位老乡利用人脉联系车,连夜开车把病友从西安送到燕郊。  

 

这几天,一位骨髓移植满5年的老乡回医院做最后一次复查。互助会的病友们聚在一起,互相鼓励,笑声渐渐盖过了叹气声。  

 

骨髓移植后能存活5年,对于白血病患者来说,相当于“脱白”。“就是摘掉了白血病这顶帽子。”刘文道眼里闪着光,“能看到这样的病友存在,无疑给了我们巨大希望。”  

 

而在不远处的马伊力,如今也会跑去医院其他病区,告诉新疆的老乡如何筹钱。“道哥让给我的筹钱机会,暂时救回了孩子的命,我也想帮帮其他人。”  

 

和医院里大部分家长一样,刘文道在手机里下载了记日子的软件。手机屏幕从下往上滑,软件里记录着每一项重大事件过去的天数。  

 

刘文道把柱子的这次骨髓移植视为重生。7月3日,是柱子“重生”100天的日子。  

 

“希望这些数字可以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刘文道说完这句之后,和病友们异口同声,“一定会。”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图片编辑:朱瓅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说明:柱子正在病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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