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晴没让女儿看新闻。她只是简单告诉11岁的小青：很多明星从未在网站上获得过那么多点击，大家都是称赞你的。
   

她自己至今无法理解，这段女儿走秀的视频为何冲击力如此之强。   
   

5月26日在上海的一次韩国童装发布会走秀现场，沈晴母女接受采访的视频意外走红——沈晴在镜头前称，已为女儿在艺术特长上投入20万元；小青面对镜头更是老道，称上台不紧张，最大梦想就是当明星。
   

舆论哗然。“砸钱把孩子过早带入成人世界。”类似的质疑声，远远多于正面评价。
   

单看小青的个人简历，舞蹈、声乐、主持人、模特步，5岁开始艺术训练，参加过不下20次大型走秀活动，被选为当地品牌服装代言人，10岁时通过韩国USSO女团的选拔……这无非又是一场因家长明星梦而致的非理性教育实验？
   

然而，随着采访深入，结论却并不那么简单。
   

视频背后的生活，远比绝大多数围观者的想象要理性——经华东地区一家已培训近2万人次的童模培训机构推荐，记者又接触到了同在宁波的7岁童模代言人王子奇和他的母亲许娜浓，采访所得与跟访沈晴母女的感受极其相似。

或许，很难用单一的成才观来衡量这些孩子的得失。但无论如何，只有更加贴近这一教育现象本身，才可能提出真正有价值的质疑或肯定。

唇枪舌战
   

“我从来没有想把女儿当成明星来培养，只是为了训练她的胆子。”沈晴果断地告诉记者。
   

视频播出好几天，舆论潮仍未消退，沈晴不时用手机在微博上查看留言。有位网友留言：妈妈本人长相普通，小姑娘长大以后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沈晴憋不住，回敬了一句：那就欢迎您到宁波来看看本人。
   

真相如何，确实需要贴近才知。
   

“我在孩子1岁时就带她去儿童医院测过智商，108。”这是沈晴和记者见面时关于“如何培养孩子”的开场白。
   

智商108，属于正常范畴；不过，1岁就测智商，在寻常家庭教育中很罕见。
   

过段时间，沈晴还打算带女儿去测骨龄，以便对她的身高有尽可能早的干预方案。“身高168厘米应该是最合适的，太高其实也不好。”她在乎女儿的外表，也在乎女儿的内在。
   

沈晴停下白色轿车，望了一眼坐在后座聚精会神玩魔方的女儿，说起母女俩被攻讦最多的一点——加入韩国女团。“其实就是和我女儿舞蹈培训机构有合作的韩国女团来选拔成员时，我们在老师推荐下报了名。”她说，实际上这是一个由中国孩子组成的新演艺团体。

“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说最大梦想是当明星，感觉真的没什么好说。”小青轻声轻气地回答。她素面朝天，穿着一条合身的格子连衣裙，有些腼腆，笑起来总会拿手捂嘴，和视频里那个造型颇为成人化的女孩判若两人。    

就在同一个星期，许娜浓也因为7岁儿子王子奇的走秀进入了战备状态。

那是一场全国范围童模比赛在慈溪的复赛。许娜浓拿出两年前设计师为子奇定制的价格不菲的白色走秀装，在复赛前特地添加了夸张的白色羽毛尾巴。

“衣服要潮，要另类，必须是别人办不到的。”学舞蹈出身的许娜浓告诉她请来的设计师。

没想到，“尾巴”成为唇枪舌战的起点。社交网络上热议子奇的服装“太过女性化，有点像人妖”，几经传播后被许娜浓听到，她赌气般放话：我就是喜欢人妖，喜欢有设计感，喜欢无限的艺术灵魂之美……

“很多有意见的人也是参赛小选手的父母，多半有嫉妒情绪。挑选服装不就应该选择那些适合自己的身材、长相的吗？”她语气激烈地对记者说。

许娜浓在几天前看到了沈晴母女的新闻。与网友们所热衷的是非判断不同，她当时脑海里的评价只有一句：这个妈妈和孩子走到今天，是很辛苦的。

疲劳周末

白色私家车，几乎成为沈晴母女每个周末流动的家。车后座女儿的位置上，有沈晴准备的两个小靠垫，供女儿疲劳时小憩。

“人家都夸我开车技术好，但不知道我是带着女儿抢时间、抄小路去兴趣班练习出来的。”为了防止长时间握方向盘而长出老茧，沈晴戴上了手套。

每周末，从早到晚，共计8个兴趣班：语文、数学、英语、声乐、模特训练、京剧、主持人训练、舞蹈，散布在宁波的6家不同机构，仅往返接送时间不少于4小时。沈晴说，她早已习惯以女儿的日程为轴心来安排时间。

周日上午的模特课，在一个商场楼上的童模培训机构里进行。小型的T台横亘在教室，8名小女孩踩着动感的音乐律动在训练，一旁长凳上坐着13位观摩的家长。

沈晴悄悄向记者耳语：就在女儿火了以后的短短几天里，她介绍了4位家长来这所培训学校。在培训机构的走道椅子上，记者还看到坐成一排齐刷刷抬头盯着摄像头画面的家长。他们的孩子正在模特初级班学习，由于教室空间有限，家长没法现场观摩。

6月10日中午12点55分，离开童模培训机构不足30分钟，下午京剧课的负责人打来电话催促上课。

沈晴原本再无余力安排京剧课，但考虑到在舞台上偶尔添加京剧元素会为表现力加分，终究还是一狠心加了这堂课。这意味着，女儿周日下午完成学校布置作业的两三个小时被占用了。
   

如此之多的课程，自然耗费颇多。不过沈晴觉得自己在金钱上并不盲目。比如，前几年女儿说想学声乐，沈晴打听价格后发现300元一节课，就犹豫了，直到前段时间朋友家开了音乐培训机构给了友情价，她才把女儿送去。

晚上9点半，小青终于下了声乐课。她安静地坐在车后座，掏出3个魔方逐一看过，选了她自己买的最便宜的10元魔方玩了起来。她说：“晚上有点累了，拼魔方也没有白天快了……”

街舞、吉他、走秀、唱歌，这构成了王子奇的周末。许娜浓的预算明显高出多数家长，她把老师请进家中一对一授课。
   

不过，她在两年多的摸索后，逐渐在为儿子做减法。原本王子奇还学钢琴，但因为视力不好，对着五线谱看多了怕用眼过度，就放弃了。

为何走秀  

 
5年前小青的第一次走秀，上台前最后一刻几乎是被沈晴用力推出去的。
   

改变女儿的内向性格，是沈晴执着于让女儿参加走秀的主因。“表演不好没关系，只要有礼貌就可以了。”这是沈晴当时对女儿的唯一提醒。在她眼中，“小青一共走过20来场秀，平均到每一年，登台并不算多”。

在许娜浓的解释中，为何让孩子走秀的答案几乎相同。

“以前走台，我就是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王子奇的走秀始于他6岁时。而今他见谁都能聊的性格，被许娜浓视为教育成果。
   

许娜浓和记者几番交流时，在一旁吃着手指饼干的王子奇总是忍不住抢答。“你可以开始问我问题了吗？”他穿着鞋子几乎要从自家沙发上跳起来，高分贝地说。许娜浓一次次耐心提醒孩子：轻一点说话，保护好嗓子。

前不久，王子奇被选为一家国内颇具影响力的童模培训机构的形象代言人。“你或许想象不到，来这里参与童模培训的孩子，内向的或者在形体上需要纠正的比例远大于外向的或是纯粹想要展现自我的孩子。”这家培训机构的媒介负责人吴先生告诉记者。

“就拿简单的走路来说，步态和孩子的性格其实息息相关，许多孩子正是因为自信心增强了所以在舞台上的步伐才会改变。”吴先生说，教孩子走秀的过程也是教授孩子正确行为习惯的过程。
   

两年多前，小有名气的童星小宝来慈溪走秀，许娜浓发现和子奇一起学走秀的孩子在小宝面前都变得有些怯场，而子奇甚至有点胆怯：每当小宝走到子奇的排练现场时，子奇都会羞怯地停下动作。

为了让儿子更有底气，许娜浓决定往大城市闯。她主动向小宝的母亲讨教经验，在其引荐下，带着子奇赴北京加入一个全方位的童星培训班——在缴纳近40万元的培训费后，王子奇可以在培训班内参加任意辅导课程，并接受这一机构为其提供的个人包装服务，例如发行个人单曲等。
   

今年新年后，王子奇对艺术特长班忽然“厌学”。任母亲好说歹说，他也不再愿意去上课。可不知怎么，落下几节课后，他忽然又重新提出要去上兴趣课。

当记者问起几个月前的“厌学情绪”时，子奇摇头晃脑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许娜浓觉得这句话太消极，赶紧制止。

出道选择
   

“小青，来给妈妈笑笑。”沈晴母女和小青的舞蹈老师李妍吃饭时，讨论起小青门牙有些大，是否需要矫正。
   

视频火了之后，沈晴感觉自己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焦虑：关于女儿未来的选择。

李妍建议小青1年多后去参加宁波市里艺术中学的考试；而在小青声乐培训班的负责人赵老师看来，应该在未来一举考进国内拔尖的艺术院校，此前若能出名是最好的。
   

最近，还有几家国内影视公司发来初步洽谈意向，但沈晴觉得尚未到告诉女儿的时候。

实际上，在过去的一两年间，沈晴已经替女儿挡掉不少“出道”的机会。曾有一部儿童网络剧导演邀请小青，沈晴先是一口答应，左思右想后还是找理由拒绝了。

“我真的害怕她越来越喜欢拍戏，心思就野了。”沈晴说。
   

这点与许娜浓对王子奇的明星式教育模式截然不同。除去走秀，许娜浓还让儿子接触一些适合他年龄的影视作品。她曾为子奇接下一部在河南少林寺附近山中拍摄的电影。母子俩跟着剧组在一个连矿泉水和纸巾都难买到的偏僻地方，一住就是1个月。拍摄常到凌晨两三点才完工，子奇时常躺在母亲的怀里睡着。许娜浓难忘，儿子曾在馒头里发现一只蚂蚁，却只是平静地扔掉蚂蚁，继续吃饭。

如今，子奇在频繁参加课外活动的同时，在班中学习成绩仍位于前列，这几乎成为许娜浓给自己出的证明题。每次外出活动、演出，她都监督子奇带上作业，并请老师提前为他单独授课。
   

因为，包括许娜浓的丈夫、父亲在内，几乎无一人赞同她的教育模式。  
    

童真不再？    

“我的女儿还很天真，我很想保护她。”沈晴困惑地给记者播放了一家电视台的报道视频，报道中主持人批评小青在秀场上的眼神缺乏童真，过早进入成人世界。

“走秀的眼神和走路形态都是可以被训练的，音乐一响起，孩子们进入职业化状态，但等到音乐一停，他们还是会展露小孩的天性。”吴先生的判断是，目前童模培训应该被视为和书法、绘画等相似的兴趣班。

童模训练，是否会影响童真？很难一概而论。
   

在与两名孩子多日的接触中，记者发觉，玩具、零食、游戏同样是他们热衷谈论的话题，而有些时候他们又确实表现出超乎同龄孩子的成熟。

记者装着电脑的单肩包落在小青学习声乐的琴房，她一声不吭就气喘吁吁帮记者提着包下楼；上模特课时有位新来的小朋友不太熟悉台步诀窍，小青就一直在身旁帮忙。

走出餐厅时，子奇立在门口为母亲和身后几位大人推着沉重玻璃门，直至众人出门后他才走出去；家里的空调坏了，子奇就双手努力托举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立式电风扇，送到客厅招待客人。

许娜浓至今记得子奇6岁那年第一次烫发的神色。他起初很抗拒，坐在椅上哭了，但母亲坚持把他按在理发椅上。后来，经过每两三个月一次烫发的循环，他渐渐接受了镜子里的自己。“人当然是要和别人不一样才好，这样才能有自己的秘密。”子奇在车后座自言自语。他很少和学校里的小伙伴们分享自己演出的经历，因为他们“听不懂”，而他就将这些当成了自己的秘密。        
   

随着子奇上台次数渐多，许娜浓寻思着要为他设计一个自我介绍版本：“因为想当导演，所以要先学习表演，当一个好演员；然后要去学习专业知识，做一个好编剧。不会编剧的导演不是好导演……”

这一段话，在各种场合被子奇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近几日聊起未来要从事什么行业时，子奇有了新的想法。
   

采访末了，记者问了两个孩子同样的问题：长大以后最想从事的职业是什么？
   

孩子们沉思了很久，得出统一答案——想做画家。
   

许娜浓赶紧拗正引导：怎么成了画家呢？不是要做导演么？王子奇吐吐舌头，把脑袋深埋到沙发里。

       
“妈妈说的总是对的。”当记者问起小青是否满意母亲对自己学习内容的安排时，小女孩莞尔一笑，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和母亲复述今天新学的舞蹈动作。

（应受访者要求，沈晴、小青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