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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鹰爸”背后的教育实验:到底谁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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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8-05-12 09:05
摘要:6年内的3次采访,除了还原真相,更试图再探这个总能触动社会神经的领域——针对特殊未成年人的特殊教育方式,究竟怎样才是最合适的?

看似又是一出极端的教育悲剧,但当记者深入求证时,却发现这是一段由当事人选择性虚构情节而制造的“逃离故事”。


5月2日,一篇名为《逃离鹰爸》的文章在一个传播非虚构故事的微信公众号上发表。文章记叙了几名孩子因不满何烈胜所创办的“鹰爸公学”中的种种严酷对待,密谋两次出逃却均被送回公学的过程。评论区里,充斥着对何烈胜和孩子家长的指责、谩骂。


“我两次逃跑,选的都是鹰爸不在公学的时候。”故事主人公——12岁学员陈焕,微仰着头,洋洋自得地对本报记者说。
   

有着“鹰爸”之称的何烈胜,今年49岁,是一位南京父亲,因2012年让4岁儿子何宜德(小名多多)在美国的雪地裸跑而成名。围绕此人,争议不断。这位当过7年中学物理老师又跨界从商的企业家,先拿儿子做教育实验,后开办以问题少年行为矫正和素质教育为核心的“家长拼团教育组织”——鹰爸公学。在他眼里,如今做的是公益学堂,是为了帮助那些因为孩子教育问题而跌入深渊的家庭。
   

真相往往复杂。本报记者在6年内第3次采访处于舆论漩涡中的何烈胜,除了还原此次“逃离”始末,更试图再探这个总能触动社会神经的领域——针对特殊未成年人的特殊教育方式,究竟怎样才是最合适的?  

 


“生存训练”?

 

“打死我也不会再出公学。”11岁的章早坚定地对记者说。


2月2日的这场出走,在鹰爸公学里留下的证据是一张章早离开前留下的纸条,以及一份陈焕在归来后写下的检讨书。


当晚8点左右,趁洗漱前的一阵混乱,两名孩子悄悄推开公学二楼那扇虚掩着的铁门……那幢喷绘彩漆的两层小楼,在他们仓促的脚步中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纸条上的字因为孩子出逃仓皇,看起来大小不一:“老师,我们生存去了,我们2月3日回来。”
   

这与陈焕在检讨书里的说法一致:“考试已经结束……我和一些学生都想在二月的时间在某个地方‘生存’大约14天左右……”


但“生存”的含义是什么?他们在逃离归来后,依旧答不上来。


在陈焕和他母亲孙英的叙述中,这次出逃主要是“对母亲失信的惩罚”——年前孙英因为紧急事务去了外地,没能按照约定日期接陈焕回家。这对于原本1个月只能回家一次的陈焕来说,心理防线崩塌了。


陈焕在书包里装了零食、小说和自制的连弩等防身工具,章早则带上身边仅有的20多元钱。


逃离公学的当晚,两人在麦当劳看书打盹。次日一早,陈焕带着章早径直坐公交车来到自家小区,却发现家门紧闭。此时,两人因为下一步计划不统一而闹掰,在雪地里打了一架。


陈焕拿走了章早的现金,章早则回到公学,恰是纸条上约定的时间。他啼哭不止,指责陈焕的不友善行为。
   

2月4日,陈焕在公学附近一家肯德基,被公学的吴教官和史老师寻回。


如此看似惊心动魄的一笔,在何烈胜看来,不过是一次“在掌控之中的散心”。陈焕逃跑后,何烈胜第一时间通知孙英。孙英赶回南京,却没回家住,搬去了邻近宾馆,按兵不动。
   

“权当是给孩子们一场真正的生存训练。”何烈胜安慰孙英。
   

在公学军体课教练、退役军人吴教官的记忆里,陈焕的出逃之心从第一天就萌生了——军事训练营第一夜,陈焕拖着行李箱说要回家,并以“从楼梯上跳下”相胁。吴教官当即集合所有学员,向陈焕提出:“你如果能背着模拟枪在操场走上20圈,就放你回家。”陈焕走了半小时不到,就精疲力尽。在那次输了之后的一周,吴教官发现陈焕“配合得出奇”。


“这孩子口才好,但有时想象力过于磅礴,常常添油加醋。”数学老师史老师告诉记者。


而陈焕本人对记者回忆两次出逃时,仍自信满满:“在这个公学里,只有我脑子还行一点,其他人……”
   

他第一次出逃时,告诉胆小的搭档:“只要我自由了,就能送你回家。”第二次逃跑伙伴的选择是章早。陈焕说,因为“我们都是在公学里没有朋友的一类人”。在场的章早立刻起立反驳:“你才是,我不是!”
   

在众老师的记忆里,陈焕时常拿着自己写的科幻小说,兴冲冲给他们看。在小说里,他被幻化为无所不能的斗士。


“我想我以后不会再逃了。”陈焕松弛地坐在公学会客厅椅子上,对记者说。他的理由简单干脆:没什么大意思,谁都终究只是公学的过客……  

 


特殊“医院”?

鹰爸公学的房屋外观。

陈焕是在2017年加入的,这是母亲孙英能想到的最后一站——她曾三度帮陈焕转学,一天之内接到十几个老师、同学的投诉;她曾骗儿子把控制神经系统的西药,当成营养片来吃;她曾陪孩子每天跳绳3000下,直到自己跳出了腰椎间盘突出……孙英觉得在慢慢坠入谷底,而鹰爸公学是崖边出现的绳索。
   

何烈胜强调,鹰爸公学并非学校,只是家长们的拼团教育组织。
   

包括《逃离鹰爸》作者在内的许多人,都把何烈胜对儿子多多的严苛超前教育嫁接到公学上,认为这是一所培养天才儿童的魔鬼式训练营。
   

然而,把公学比作“医院”,家长们更有同感:“发病”时,送孩子来;病好了,就走了。在鹰爸公学,学习时间最长的是两年半,最短的仅一周,学员平均逗留时间在2-3个月左右。
   

现在鹰爸公学有6名孩子:4年级的宋其瑞在1个月前被送来,脾气暴躁到一言不合就打架;11岁的钟雷在两年多前被送来时站也站不稳,仿佛得了软骨病,当时父母为了敦促他学习,每晚都赶来公学教他5个单词,只是钟雷学了就忘;史元在小学5年级被送来时,语数外3门功课加起来不足100分……


“来这里的孩子分两种,一种是特别柔弱的,另一种是特别有激情的。”在何烈胜的婉转说法里,陈焕属于后者。
   

陈焕两次出逃,都在“下雪天”。下雪天要做什么?“裸训。”鹰爸公学的孩子们给出了整齐划一的答案。在这里,雪地裸跑是必修课。
   

公学开展的是被鹰爸归纳为健商、智商、德商、情商、胆商、财商等“十商教育”。例如,在森林里抓蛇,锻炼的是胆商。
   

每天早晨,孩子们5点半起床,晚上8点半休息。平时没有双休日,每个月放假4天,周末两天的课程会安排看英文电影、游学等活动。军体课每天保证3节,以矫正行为习惯;语、数、外等主课时间,是一般学校的两倍,以视频网络教学为主;其他科目还有独轮车训练、沙盘课等。        
   

这几天,何烈胜的手机来电不断,不少以前或是现在的学员家长表示要力挺鹰爸的教育模式。一位母亲和记者叙述了许久孩子从公学回来后的变化,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一句:“我想这些指责者应该没有抚育特殊孩子的经历。教育对我这样的家长而言,不是非黑即白的对错题,而是一道只要适合我的孩子我就去做的主观题。”
   

但这位母亲也说,她从未狠下心去看鹰爸公学的雪地裸训。
   

孙英在接受采访后的第二天一早发来消息,恳请记者多做正面报道,支持新生事物。她说,因为儿子口述制造的“负面文章”,她失眠了好几宿,担心鹰爸公学因此出现任何闪失。
   

这些家长,在孩子入住公学之前,都在一张“同意使用适度体罚”的同意书上签了字。
   

在公学,“适度体罚”被视为一种合理的教育方式。家长们甚至集资为何烈胜买来教学专用戒尺。除何烈胜以外,谁也没有动用戒尺的权利;戒尺的击打部位,被严格限制在手心及臀部。


公学的惩罚体系还包括“四件套”——5分钟平板支撑、5分钟马步、50个俯卧撑以及100个下蹲。


无论何种惩罚,都采用“连坐机制”,即一人违规,全体受罚。在何烈胜的理解里,这有利于集体意识的培养。


“这些孩子以后都是成大器的。凭什么相信?就凭我愿意把多多和他们放在一起来教育。”何烈胜说。
   

但孩子们自己怎么看待惩罚?宋其瑞的答案是“习惯了就好”。    

 


成长“高速”?

孩子们被规定用左手吃饭。

在这场对于鹰爸教育理念的质疑中,多多正是那个显著的“靶心”。
   

“拔苗助长”的声音汹涌而来。不过,《逃离鹰爸》一文与何烈胜的说法,大相径庭。
   

比如,文中所说的多多在2016年小学毕业考试的失败,据何烈胜所言,多多那一年仅用1个月就学完从小学3年级到6年级的全部课程,毕业考试全部合格,只是未向区教育局提前申报而未获得毕业证书。2017年,多多再度参加考试,平均分80分并顺利拿到毕业证书。    


又如,文中提及,多多“世界上年龄最小的自传作者”、“世界上年龄最小的飞行员”等8项世界纪录因为认证机构在2016年被民政部认定为“离岸社团”而被疑掺水。何烈胜的回应是这些世界纪录的申报全在2016年之前,另外,体验本身货真价实。


在文章作者对陈焕的采访中,史老师是颠倒黑白的冷血教师。而就在一节军体课下课后,记者看到陈焕主动跑去拥抱史老师,并在老师怀里撒娇……


何烈胜在这篇文章上圈圈划划,找出了50多处“错误”。在公学老师和家长的一再要求下,文章作者为其不经当事人同意和信息未再度核实而给当事人带来的困扰,向孙英做出口头道歉;这位大学生作者所在学院的指导老师也对孙英做出了“文章部分操作不当”的书面道歉。
   

最令何烈胜觉得扎眼的是文章标题中的“逃离”。“我难道在这群孩子眼里是恶魔吗?”他反问。


何烈胜在意办学名声。公学设立之初设计的名字是“鹰爸公学堂”,因为“堂”字似乎多了陈腐之气,琢磨再三之后删除。
   

“我不能刚开始就拿别人的孩子做教育实验,所以我就先试自己的孩子。”何烈胜对记者说。
   

10岁的多多,正被安排“考大学”。他被期望于两年内,通过南京大学销售管理专业专科的自学考试。
   

“多多未来要成为企业家。”这是何烈胜给儿子设下的远期目标。经过推算,他得出了自己对多多的“抚养上限”——14岁。14岁后,多多就要独立,或独立经营一家企业。
   

何烈胜坚信一个他认为科学的研究数据:一个人如果投入1万小时的学习,就能成为某一特定行业内的专家。他认为,多多已在企业家素质培训这一专业领域,积累了至少5000小时的训练。
   

在鹰爸公学,多多没有特权,他在见到何烈胜时也必须起身响亮喊出“鹰爸好!”除了饮食起居和小伙伴们完全相同以外,多多还要坚持每天8小时高强度的专业课学习,比如《基础会计学》。
   

这是何烈胜对于“速度”的执念。正如公学的小餐桌,一切以“有利于快速成长”的名义展开:孩子们必须用左手吃饭,以促进右脑开发;酸奶、胡萝卜等“长高食品”是餐桌上源源不断的供给。


“教育孩子就像是组装电脑,你装什么样的软件,他以后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何烈胜曾在多多小时候,在书的封面涂上蜂蜜,以此植入“书本是甜的”这一直观感受。


但多多为什么要成为企业家?多多说不明白,父亲的意愿究竟是从何时变成了自己的理想,不过他能流利说出成为企业家的好处——帮助更多贫困的人,为国家纳税。
   

当记者问起多多与父亲相处的最快乐经历,多多说了一件小事:父子俩去澳大利亚游学时坐过山车,“大概有100米高,感觉人快要掉下来”。说起这段或许在鹰爸看来对于人生毫无建树的经历时,多多的眼神活泼灵动。

 


迷局与“野心”

5月4日上午,孩子们赤裸着上半身正在进行军体课训练。

陈焕两次出逃后,孙英开始主动询问儿子的需求。这个学期母子俩达成约定:每周六,孙英都把陈焕接出公学,参加篮球和书法兴趣班。


钟雷前几天去美国参加机器人比赛时,钟雷父母到公学告诉何烈胜:我们正在考虑,等孩子回来后就不再过来辅导,是该放手了。钟雷母亲的手机里存了一张照片:那是一次孩子们站了1个多小时的公开场合,当其他人都已歪歪扭扭时,钟雷依旧站得像树一样笔挺。“我还有什么不相信孩子的理由呢?”钟妈妈问自己。
   

就在公学遭遇非议的前几天,从美国传来消息:鹰爸机器人竞赛班的小选手获得2018年美国VEX机器人世锦赛金奖,获奖者中包括钟雷。
   

“南京鹰爸机器人科技服务中心”,是何烈胜注册的民办非企业单位。机器人训练班,作为他开办的课外培训项目,口碑越办越好。
   

为何如此重视素质教育?何烈胜曾反复提醒学员家长:你们的孩子成为学霸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何必缘木求鱼?
   

在何烈胜看来,这群特殊的孩子只有尽早寻找到自己的目标,或许才有机会走上成长的超车道。
   

去年12月临近期末考时,何烈胜对于公学未来走向的焦虑达到顶峰,“许多家长要求我们大幅度减少素质教育的课程”。他召集家长开集体会议,给出了两个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坚持在公学,用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的两条腿走路;要么公学解散,孩子退费返校。
   

何烈胜给了家长们4天考虑时间。期限到了,没有一位家长带走孩子。
   

但家长们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新年前,公学的语文老师忽然辞职,中文系毕业的会计充当临时语文老师,直至新年过后,公学才聘请到语文老师。    
   

何烈胜曾三顾茅庐请来的南京一所省级实验小学退休校长黄瑾,出于健康原因也已请辞。还在公学时,她的角色是那个“踩刹车”的人。“常常是鹰爸说可以,我说不行。”黄瑾说。
   

她始终觉得鹰爸最大问题在于“野心太大”,总想把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都装进去。“这是学校教育到现在都没能做到两全的事情。为什么就不给自己松绑,做一所单纯的行为矫正机构?”黄瑾问鹰爸。


还有一些问题,何烈胜很少说起:办鹰爸公学,他其实面临着入不敷出的经济压力。每名孩子的学费在每月8000元到10000元之间。学员史元的父亲是位来自农村的水电工,为了凑史元的第一期学费,向3家亲戚都借了钱。但据何烈胜所说,费用几乎全被用于人力成本。公学共聘请了12名全职员工及6名兼职老师。
   

鹰爸式教育究竟有没有更加广阔的现实意义?这是任何一个身处迷局之中的当事人都很难回答的。
   

不过,何烈胜发现自己已在改变:他不再像6年前那样,一味追求打造卓越孩子的快感;他变得更乐意教育那些“看上去笨笨的、淘气的孩子”。


在鹰爸公学,与雪地一样,太阳同样受到教育者的推崇——孩子们在5月的晨光里,裸着上半身锻炼。何烈胜在一旁自言自语:“等过一阵子,我要让孩子们把长裤也脱掉训练。尽可能和阳光接触,他们才能长得更高……”
    


(应受访者要求,除何烈胜父子之外,其余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杨书源 摄 图片编辑:雍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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