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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李道豫(上)外交部里的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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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6-01-11 23:21
摘要:【上观年度访谈】当时,我们这边在开会,那边伊拉克已经打进科威特首都了,这早就不是边境冲突了。我刚买了个“大哥大”,像砖块一样的大家伙。那时候安理会中只有两个人有,美国代表和我。

 

李道豫先生的家,在京城的东交民巷。自清末起,这里就是著名的使馆区。北京和平解放时,毛泽东要求解放军入城必须经过这条路,因为当年各国使馆戒备森严,中国武装人员长年不得入此区域。

 

83岁的李道豫讲一口带有京味的普通话,时不时会插几句上海话,别有味道。他说他的上海话是“老底子的闲话”,跟现在上海人讲的有点区别。比如说洗澡,他夫人说“汰浴”,他则说“淴浴”。

 

采访就在“京味普通话”和“老底子上海话”的无缝衔接中进行。老先生记忆力很好,也很健谈。聊到2个半小时时,夫人进来送药,站在边上督促他喝下去,并低声跟我说:“别聊太久了,怕他血压高。”但一时刹不住车,又聊了半个多小时。临别时,老先生坚持送到电梯口,说如果需要,可以电话补充采访。

 

此时,距离他卸任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已有22年;离他卸任中国驻美国大使,已经过去了17年。当年的外交风云历历在目,如今的外交领域日益纷繁复杂。无论是中国在国际舞台所扮演的角色,还是中美两个大国的关系,依然且越来越是全球的重要关切。

 

这时候,不妨听听李道豫不寻常的外交往事,以及他对外交事务的深层思考,对今天必有启示与借鉴。

 

【人物档案】


李道豫

1932年8月生于上海,1948年11月参加革命工作。1952年入外交部,曾任外交部部长助理、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中国驻美国大使。

 

1990年6月 李道豫作为常驻联合国代表、大使向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递交委任书

 

1991年12月 李大使在联合国安理会参加无记名投票选举联合国秘书长。当天,埃及候选人布特勒斯加里成功当选

 

1993年6月 美国总统克林顿接受李道豫大使递交国书

 

李道豫大使递交国书后与克林顿总统交谈

 

1993年9月 李道豫大使和驻休士顿总领事邱胜云赴亚特兰大,拜访美前总统卡特

 

上海忆旧:不是祖上常和洋人打交道,我就有了外交基因

 

高渊:你祖籍安徽合肥,是晚清北洋大臣李鸿章的后代。但为什么你总是说自己是外交部里的上海人?

 

李道豫:因为我父亲就出生在上海。我自己是生在上海,成长在上海。小学、中学和大学都是在上海念的,直到1952年去北京工作。安徽只是祖籍,我应该是地道的上海人,在家里也常说上海话。

 

高渊:你和李鸿章是什么亲戚关系?

 

李道豫:李鸿章是兄弟六人,他行二,老大李瀚章也是一品总督。我的高祖是老三,叫李鹤章,是淮军的一个重要将领。太平天国时,他率军在江南打仗。他过世以后,无锡人为感念其功德,还专门在惠山古镇建了个“李公祠”,不久前由当地旅游部门重新修复。

 

高渊:你后来从事外交工作,和你的家族传承有关系吗?

 

李道豫:很多人有误解,以为我祖上常和洋人打交道,所以我就有了“外交基因”。其实我跟大家一样,念书时读到晚清这段丧权辱国的历史很痛心,无意和祖辈的历史悲剧有任何瓜葛。

 

我出生在上海成都路一个大房子里,后来卖掉成了一所中学。那时我才4岁,辗转搬到现在的乌鲁木齐路复兴西路,离南洋模范中学比较近,后来就考上了南模。

 

高渊:你解放前就是地下党员,参加工作是从1948年算起的,当时还在南模上高中吧?

 

李道豫:我是那年加入地下党的,当时上高三,主要工作是积蓄力量、迎接解放,在同学中宣传进步思想,发展外围组织,为解放军画地图,组织人民保安队、宣传队等等。刚解放就毕业了。当时干革命工作有几条路,一是跟着大军南下,二是上华东革命大学,三是在上海参加市政工作,当时政府部门对学历要求不高,高中生就可以了。

 

但到了1949年8月份,市里有个决定,调一些高中毕业生里的党员,去上教会大学。根据组织上安排,有些人去沪江大学,有些人去圣约翰大学,我被安排上了沪江。

 

先进了教育系,后来党支部说系里学生党员已经不少了,让我去英文系,因为那里党的力量比较薄弱。但转系要找教务长和系主任批准,后者是美国人。他们查了我考试成绩,一看不错就通过了。所以,我不是为了想搞外交进英文系的。

 

高渊:后来是怎样的机缘进了外交部?

 

李道豫:到了1952年,为了建设的需要,让我们提前一年毕业。当时希望我们奔赴祖国各地,我是学生干部,但动员上海同学到外地去很难,要做不少工作。

 

我本来想留校,这时北京要开亚洲太平洋和平会议,这是建国后在我国召开的第一次国际会议。大会需要翻译,要求从上海调40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去。

 

高渊:就这样告别了沪江大学?沪江是否也在那年落幕了?

 

李道豫:当时主要从上海三所大学挑人,圣约翰、沪江和复旦。这个会1952年9月开完之后,到了12月份,决定把我们分配到中央各部委。我进了外交部,当时20岁。

 

就在那年,全国范围实施高校院系调整,沪江一些系被并到复旦去了。所以,我是沪江末代毕业生,但文凭是复旦发的。

 

外交部岁月:年轻人还是很愿意进外交部,但上海人少了

 

高渊:你进外交部后,第一个落脚点是哪个部门?

 

李道豫:我一直在国际司,没有在别的司待过。当时我不太懂,外交部不就是处理国际事务的吗,怎么还有个国际司。一打听才知道,实际上全名是国际组织会议司,用现在流行的术语叫“多边外交”。

 

当时我们把国际组织分了好几种,一是联合国,二是社会主义体系,三是资本主义体系。由于美国的阻挡,联合国一时进不去。中国一开始还任命了代表、组织了代表团,以张闻天为首,后来也解散了。我进去的时候,被分到二处,负责资本主义体系。

 

这个体系里最大的国际组织是红十字会,主要工作是处理朝鲜战争的战俘问题。这场政治斗争的关键是要运用《日内瓦公约》,我们必须认真研究这个公约,我也参与其中。

 

现在看来,我很有幸。因为我在学校里只是以学语言为主,有了这个机会就让我进入了国际政治和国际法领域。

 

高渊:不是会说外语就能搞外交,你是怎么提升专业能力的?

 

李道豫:搞外交必须有专业知识。50年代的外交部非常重视提升大家这方面的能力,知道五湖四海调来的人,包括军队的老干部、刚毕业大学生等,大多没有受过专业训练。当时也没时间把大家送出去学习,请了人民大学的老师来给大家上两门课:国际关系史和国际法,考试很严格。

 

那时候用的是苏联那一套教法,每次老师讲完以后就讨论,讨论完了进行“苏式口试”:先抽签决定顺序,然后给你半小时准备。我记得,我的国际关系史考题是:1922年华盛顿会议上,美英日三国的太平洋海军势力怎么划分,我有幸得了满分5分。

 

高渊:国际司在外交部里的地位如何?

 

李道豫:国际司那时是比较小的司,不像现在已经分成了好几个司,有一二百人。现在很多小年轻考进外交部后,多边外交是大家都想做的事,因为现在多边外交是我国外交的一个重点,各种国际会议太多了,外交部里年轻干部每年出差最多的就是国际司。

 

而且,得到锻炼的机会不一样。如果是搞国与国之间的双边外交,等级是很森严的,刚进部的小青年只能当跟班。但国际会议情况不同,有大会有小会,再分到各个小组。如果你被任命为中国代表,其他国家代表就都要来找你磋商,你讲的话就代表中国,责任感和使命感大不一样,这对年轻人是很大的锻炼。

 

高渊:你在外交部的上升路线图,能否简要勾画一下?

 

李道豫:我从国际司科员做起,然后就在二处,后来改名为经济处,当过副处长、处长,然后是副司长、司长,再后来是部长助理,一个台阶也没少。而且,其中有两个台阶是民意测验上去的,第一次是司长,司里投票,第二次是部长助理,是全外交部的处级以上干部投票。这样的选拔方式不是经常性的,但我都赶上了。

 

高渊:和当年相比,现在外交部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是大了还是小了?

 

李道豫:现在年轻人还是很愿意去外交部,和当年不同的是,现在外交部里的上海人少了。我去外交部的时候,很多人是直接从上海调去的。后来,像杨洁篪、王光亚、崔天凯等人,也都是从上海去的。

 

联合国风云:安理会只有两个人有“大哥大”,美国代表和我

 

高渊:你常驻联合国时,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李道豫:是第一次海湾战争。我是1990年6月份到联合国的,8月2日凌晨伊拉克侵略科威特。安理会半夜通知开紧急会议,是联合国一位女官员打来电话,我们传达室接的,还以为是骚扰电话。

 

联合国紧急开会,大使是必须去的。在当轮值主席国的时候,更不能离开联合国一小时以上车程,一旦哪个国家要求要紧急开会,轮值主席必须尽速赶到。所以,轮值主席那一个月,外地是不能去的,在纽约也不能住到郊区。

 

高渊:那次紧急会议有多紧张?

 

李道豫:会议上,美国和科威特联合提出,一是集体谴责伊拉克侵略,二是要求伊拉克必须退回到8月1日的阵地。因为科伊边界当时没有划定,有争议,所以不说边界。

 

当时,我们这边在开会,那边伊拉克已经打进科威特首都了,这早就不是边境冲突了。我刚买了个“大哥大”,像砖块一样的大家伙。那时候安理会中只有两个人有,美国代表和我,后来是人手一个。我一算时间,是北京时间的中午,就马上给外交部长钱其琛打电话,直接请示。

 

当时我建议,我的发言对伊拉克进入科威特表示遗憾,对谴责伊拉克入侵科威特的提案投赞成票,得到国内批准。这样的表态,国际上包括科威特方面也是正面反应。

 

高渊:当时联合国是一个怎样的讨论机制?

 

李道豫:那时候逐步形成一个机制,就是在决议提交安理会全体会议讨论前,中美英法俄五个常任理事国先讨论,以前没有的。

 

我们五国磋商,每三个月换一次协调员,大家轮班。一般是在协调员的地方开会,吃点咖啡点心,每国出两人,一个大使、一个助手。当时我的助手是王光亚,后来当过外交部副部长,现在是国务院港澳办主任。

 

每次开会都是十个人。对文件逐字讨论并修改,五国通过了,再拿文件到安理会去散发。我们对有些事情不完全同意,但又不想阻挡,怎么办呢?我想了个办法,就是在五国讨论稿下面,不写“五国同意了”,而是写“五国讨论过”,投票我就投弃权票。

 

我们五国讨论经常“开夜车”,有一次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到北京来访问交流,跟我们外交部说,我们五国大使见面的时间,比我见老婆的时间还多。

 

高渊:联合国可谓是典型的“小空间,大竞争”。

 

李道豫:联合国的院子不大,但是这是联合国外交特权的地盘,连美国的警察都不能进这个院子。联合国出现小偷时,由联合国自己的警察管,美国人不能管联合国院子里的小偷。

 

不过,你别看这个院子小,但它是世界的大舞台。现在世界还没有一个组织,能够有联合国这样的普遍代表性。到现在为止,不管别人对它有多少批评,它的地位还是撼动不了的,各国要有什么诉求,还得到那儿去发出呼声才行。

 

高渊:1993年,你由联合国转任驻美大使。对这个调任,当时是什么感受?

 

李道豫:我老说我是阴差阳错,怎么会调到美国来呢,这两个职务是不同的。我去美国前,领导人找我谈话,我说诚惶诚恐。他说你不是已经在联合国待了好多年吗,我说这可是两回事啊。

 

我的前后任大都是美国通,在美国有很多朋友,我是两眼一抹黑,只有两个人是熟的,其中之一是基辛格,但他住在纽约,一般不去华盛顿。

 

(本次访谈策划:高渊 柳森 题图摄影:柳森 文内照片均由李道豫先生提供 本文编辑:柳森 题图制作:邵竞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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