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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匡迪:强国梦是我一生追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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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5-11-09 23:18
摘要:【上观年度访谈】采访徐匡迪院士是在“9·3”阅兵前夕。那个炎热的午后,北京市中心的冰窑口胡同行人稀少,中国工程院就坐落在这条闹中取静的街上。约好下午3点,徐匡迪提前5分钟走进会客室,见到我就说:“你这个名字好啊,又高又深。”然后又问我府上哪里,瞬间拉近了距离。

 

【编者按】2015岁末的脚步近了。哪些人事物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哪些又值得被记起、回味?《上海观察》特此推出“上观年度访谈”。这十个人物,是《上海观察》优选出的“年度人物”。他们来自政界、学界、商界、文化界。离我们未必很近,但他们的感悟、思考与我们相通。他们身上有时代的痕迹,却各自具有缘自心底的坚韧力量。本文为首篇。

 

78岁的徐匡迪依然儒雅亲和、思路清晰。他生逢战乱,在日寇飞机的不断轰炸中,出生在逃难路上。抗战胜利后,从昆明回到杭州完成小学与中学学业。因为喜爱音乐,高考原打算考艺术院校,但最终在建设新中国的激情鼓动下,考进了全国重点大学——北京钢铁工业学院。当年还不知冶金为何物,第一次看到炼钢炉还吓了一跳的徐匡迪,后来成为冶金领域权威专家。

 

但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一次出访欧洲,被时任上海市委书记兼市长朱镕基一眼看中,回到上海即调任市计委主任,从此跨出教育界。1995年初,徐匡迪当选上海市市长,同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2001年底,赴京出任中国工程院党组书记,再次回归学术领域。

 

当时初到北京,工程院还没有自己的办公楼。一次去见朱总理,说起在宾馆办公,朱镕基说:“徐匡迪你好大的胆,中央刚出了红头文件,不许在宾馆办公。”徐匡迪说:“面积不大,4乘14,就是4个14平方米的标准间。一间是我的办公室,一间会议室,一间卧室,还有一间秘书住。采光不好,白天晚上都要开灯,只有一件事情不错,有4个厕所。”朱镕基听了哈哈大笑,说:“趁这两年财政还有点钱,你想办法去造个办公楼吧。”

 

徐匡迪说他还算人缘好,当时北京市很支持,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张百发更是不遗余力,选了市中心这块棚户区,到2007年就建成了。现在工程院办公楼是北京著名的绿色建筑,水是循环利用,屋顶有太阳能板,能耗是一般标准的1/3。

 

2008年卸任全国政协副主席,2010年卸任中国工程院院长,徐匡迪现在还担任中国工程院主席团名誉主席,常常被请到中央部委开会。但只要不外出,他每天必到工程院上班,有时周末也去。他办公室的一面墙上,挂着获聘英美俄瑞典等国工程院外籍院士的证书。世界主要工业国中唯缺德国,徐匡迪笑道:“那是因为德国没设工程院。”

 

问起他有没有回沪定居的计划,徐匡迪说快了,忙完手上几件大事,就把北京的房子退还国家,回上海了。

 

站在“外籍院士证书墙”前,徐匡迪给记者讲述起得奖的过程。 柳森 摄

 

2001年11月30日,中国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申办委员会代表团在巴黎向国际展览局第130次全会作首次申办陈述报告。时任中国2010年世界博览会申办委员会副主任、上海市市长徐匡迪在会上发表主题演讲。 来源:新华社

 

中国工程院报告厅门前的“院士墙” 柳森 黄尖尖 摄

 

一次出访改变了人生轨道:喜欢市场经济却当上计委主任

 

高渊:你当过教授、大学校长,也当过上海的高教局长、计委主任、市长,后来又当中国工程院院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现在到各地去,别人一般怎么称呼你?

 

徐匡迪:中国人的习惯,都是以最高的头衔来称呼的,像你出去人家总是称主任。我现在出去人家称主席了,因为当过全国政协副主席嘛。但是我回到上海,大家都叫我徐市长。这点我很满意,说明认同我。我回到学校都叫我徐老师,我还是个教师,不是虚的、空头的政客。

 

高渊:更喜欢别人怎么称呼你?

 

徐匡迪:我现在也很难了,别人称呼我什么,也不是我喜欢就能够决定的。其实在所有我做过的这个工作里面,最难忘的,还是在1992年到1995年,担任上海市副市长兼计委主任这一段。因为这一段时间,正是上海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期。

 

那时计委是矛盾焦点,不到晚上11点离不开办公室,门口常有人排队。因为要批项目,批了项目就有钱,就可以做各种事情。计委又是市里主要决策咨询机构。比如现在要做“十三五”规划,还是发改委搞。我去计委的时候,上海一年可以用来建设的资金只有37亿元,几乎所有的部门都来要,那肯定打破头啊!

 

后来我们提出,计委不做具体项目的评审人,而是根据市委市政府具体要求来“切蛋糕”,最终由市委常委会来决定。这样一来,就是反过来我们来催各部门了,为什么项目还不定下来?计委也就不分钱了,而是来调度资源。为了做好资金调动,后来成立了一个上海国际投资公司,把钱放在它那里,计委可以管理。

 

另外,计委还要思考怎么把资产变现。比如说我们建了南浦大桥和杨浦大桥,向世界银行和亚洲银行各借两个亿。按当时官方汇率,相当于20亿元人民币。我们建好以后收费通行,请一家香港的资产评估公司来估值。他们算下来每年回报率是12%,8年可以回本,按股市评估市场现值52亿。我马上向市里汇报,我说这个钱与其白白放着,不如卖掉49%的股份,变现的资金可以继续造徐浦大桥、卢浦大桥。

 

这个做法和后来的BOT(编辑注:“build-operate-transfer”的缩写,即“建设-经营-转让模式”)还有点不一样。BOT是从建设开始,建设、经营和转让一条龙,这个做法是把已经建成的东西出售一部分,实际上赚得更多。还有就是决心要让上海成为要素市场的聚集地。所以从1990年开始,我们建设证券市场、外汇市场、期货市场、人才市场、钻石市场等。我离开计委的时候,已经有八九个全国性要素市场。我觉得这些做法的根本,就是要转变计委的职能,再也不要成为矛盾的焦点,总是弄到晚上11点下班了!

 

高渊:听说你当上海市计委主任是缘于一次出访?

 

徐匡迪:是的,那是1990年底,朱镕基带队出访欧洲,他当时是市委书记兼市长。他提了一个要求:我们对外要有新形象,我带出去的团员都要讲英语,不要翻译,行不行?当时他亲自挑选,原来是没有我的,因为这次出访主要是为招商引资。

 

高渊:你当时是上海市高教局长?

 

徐匡迪:是的。后来考虑到当时的背景,需要带一个教育界的人去。出访中有一站是巴黎的证券交易所,因为法国总经理不肯讲英语,我们就请了驻法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他是学法国文学的,对巴尔扎克、大仲马绝对熟,但不懂经济专用名词。我就帮他解释了一下,比如可转换债券、指数期货等的概念。

 

朱镕基听了有点怀疑,他说你不是在瑞典担任过钢铁冶金的总工程师吗,怎么会懂这些东西?我说我前几年在瑞典兰塞尔公司工作时,对这些都接触过。他听到耳朵里,在回来的飞机上就找我谈话。他说我已经打电话回去,跟市里领导商量把你调到计委当主任。因为跟他熟了就比较随便,我说开玩笑吧,有没有搞错啊?他说什么搞错,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到底怎么样?我说你找错人了,我是一个不喜欢计划经济的人,我怎么能够去当计委主任。结果他哈哈大笑说,哎呀,我终于找到一个不喜欢计划经济的人,去当计委主任了。然后,他就跟我讲了一些注意事项。

   

高渊:你此前在国外的工作学习经历,可以说为这次跨界做了铺垫吧?

 

徐匡迪:那是1982年,我当时是上海工业大学教授,应邀来到英国帝国理工大学做访问学者。我到英国是非常震撼的,因为我们出去的时候国内粮食要粮票,肉要肉票,油要油票,布要布票,还是短缺经济。我到伦敦第二天,准备买点日用品,然后就可以埋头搞科研了。记得穿过市中心的海德公园有个大超市,我真的是感觉震惊,五颜六色、琳琅满目,里面什么东西都有。

 

后来我就想选修一门宏观经济学。我找到授课教授,问他这里为什么东西这么丰富?其实我心里想,你们这种帝国主义国家,还不都是从殖民地剥削来的。他回答说,市场经济是竞争经济,要供大于求才能竞争。只有竞争才有效益,只有竞争才有质量,只有竞争才能够使客户满意。

 

我听听觉得还蛮有意思,这也是后来我跟镕基同志说我不喜欢计划经济、喜欢市场经济的原因。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市场经济是需要竞争的。

 

高渊:回到上海以后,多久到计委上任?

 

徐匡迪:一个月就去了。

   

高渊:非常快啊。

 

徐匡迪:镕基同志是雷厉风行。我先做计委主任,后来当了副市长、常务副市长,都兼着计委主任。1995年当选市长以后,计委主任就由原副主任华建敏接任,他后来是副市长兼计委主任。

  

高渊:在计委工作那几年,对你以后的从政生涯,是一种什么作用?

 

徐匡迪:非常非常重要。当时是中国社会转型的阵痛期,刚才我讲得比较轻松,实际上中间的矛盾很多。但我们有一个很好的班子,这些同志不但有实际工作能力,而且有想法,大家谈得来。

 

做教师时,每年从招生开始,直到毕业分配、学校要对你教学质量检查、学科评审、职称评审等等。应该说也是一种锻炼,与在学校当校长不一样,更加综合。但是相对于计委来说,它对于社会、对于经济,包括对人们的生活,没有这么深的影响。

 

高渊:所以说,计委这一段可能是真正跨界转行的起点。

 

徐匡迪:对,高教局在某种意义上讲,是重点大学的放大,那时候我们要管32所大学。绝对不是说搞教育没什么事情做,教育有教育的难点。

 

现在回想我做过的领导工作中,校长可能是最难的。因为学校是一个学术民主、思想自由的地方,教授可以指着校长骂,说校长你这个说法“是错误的,我不同意”,然后可以扬长而去。他是教授无所谓啊,工资一分钱也不少。这个在政府里面不可能的,局长怎么敢骂市长,递张条子最多了。

 

校长最难当,市长最辛苦。后来我做市长那是真辛苦,早晨7点钟离开家,晚上不到11点半回不到家。

 

市长岁月难忘的事太多:一支好的干部队伍最重要

 

高渊:当市长那几年正好是上海建设高潮期,整整6年吧。

 

徐匡迪:从1995年2月份,一直到2001年的12月份,差不多7年。我比陈毅市长还多一年,陈老总是1949年来,1955年离开的。

 

当时上海在建设南北高架,动迁居民非常多。还在建设浦东国际机场、内外环线、金茂大厦、香格里拉宾馆二期、东方明珠电视塔等等。可以说,陆家嘴拔地而起就在上世纪90年代后期。因为在1995年以前,我两次陪小平同志去看浦东,大部分还是农村。

 

高渊:那时候上海的干部怎么样?

 

徐匡迪:那时候是辛苦的,但应该说上海有一个设计精、运转快、效率高的政府机构。

 

当时市政府的副市长、秘书长、副秘书长,都是质量非常高的。他们大多数是国家重点大学毕业,差不多一半人有在国外工作学习的经历,同时还有基层工作经验,都当过局长、委办主任,或者校长、大企业经理等。这不是一个衙门,是一个议事决策的机构,大家在一起做事,比较愉快。

 

高渊:我当年采访过地铁一号线建设总指挥石礼安,他说当时的淮海路整个挖开,晚上施工,白天要用钢板覆盖起来,保证通车。他那个时候最怕半夜有人打电话,一有电话必定出事。你作为市长,更担心吧?

 

徐匡迪:应该说我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但上海的干部素质是高的,像石礼安,还有建委主任吴祥明等,都是非常敢担当的。如果只靠市长一个人,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没用啊!一支好的干部队伍最重要。

 

高渊:当市长那些年里,有什么最难忘的事情吗?

 

徐匡迪:难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给你讲个事,非常难忘的事。

 

2001年在上海开APEC会议,是“9·11”事件发生后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首次出访。会前,美国的安全官员来了很多次。突然在开会前三天,他们提出车队经过的浦东世纪大道上有几十个窨井盖,下面是下水道,说这个不安全,担心有人放定时炸弹。我们跟他们说,每天晚上会派人打开盖子检查,等到车队经过往返时,每个窨井盖上站一个警察,他们同意了。

 

但到会前记者招待会时,美联社记者又把窨井盖的问题提出来。我说我只可以告诉你绝对保证安全,但是如果告诉你是怎么保证的,可能就不安全了。大家都鼓掌,外交部发言人也笑了,会后跟我说,你这个回答好。

 

高渊:那段岁月有什么事情最觉欣慰,或者最高兴?

 

徐匡迪:上海逐步变成了一个国际化的城市,也成为一个大家都向往去工作、去生活的地方,这是我最感欣慰的地方。因为当年上海老百姓有过一句口头禅:“上海搞不好的”。

 

那时候工人下岗、交通拥挤、住房困难、基础设施落后、国企没有竞争力,而等到我离开上海的时候,上海人已经开始为上海感到骄傲,说明上海城市的品质在发生变化,而不是说造了多少栋楼,这不是主要的。

 

还有一点,我在当市长的时候,电台采访我,你是不是对上海人民提一个希望,我就说希望上海人不要把外地人叫乡下人,要“海纳百川”。现在我到上海去,发现本地人都说普通话了。

 

高渊:“海纳百川”是你当市长以后,马上就提出来的?

 

徐匡迪:当选第二天。这跟我当年的经历有关。我祖籍是杭州,但是我从小生长在云南昆明,抗战胜利后回到杭州,然后到北京念大学,工作五年后,再去上海工业大学。

 

我记得那是60年代初,我第一次到上海中百公司买东西,说的是普通话,问了几个问题,营业员爱理不理,意思是你到底想不想买。当时上海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高渊:你后来开始讲上海话了?

 

徐匡迪:必须学上海话了。因为“四清运动”,我被派到南汇去。那里的农民听不懂普通话,不说上海话就没法交流,于是我慢慢就会了,现在上海话还可以。

 

高渊:你在市长任上一直当到2001年12月。当时还在忙上海申办世博会的事情吧?

 

徐匡迪:组织上考虑,我到中国工程院工作。工程院院长不是任命的,要经过主席团提名,然后全体院士无记名投票,得票2/3以上才能当选。所以组织上希望我早一点过来,先担任党组书记,因为党组书记中央可以任命。这样就可以把工程院的工作先熟悉起来,也让大家对我有个了解过程。

 

那时我已经64周岁了。本来当市长也只能当到65岁,我也做好退的思想准备了。为什么走得很匆忙呢?事先不讲是因为需要我去巴黎做申博陈述,必须用英文或法语。当时担心如果临时换人去做陈述,效果可能受影响。

 

去巴黎之前,我就知道我要走了。我卸任市长后,驻法大使吴建民还打电话回来问,说这会不会影响到申办?后来吴仪同志给他说明了。

 

事实证明,组织上让我早一点去工程院是对的,选举院长的时候我得了96%的票。

 

高渊:据说后来你夫人说过,你不当市长可以多活十年,确有其事吗?

 

徐匡迪:我不当市长以后,就感觉压力小多了。当时还没有当全国政协副主席,比较自由,可以到处逛。她来北京以后,我们周末一起各处走走。而且每天在玉渊潭公园走上三五十分钟,她觉得这个很好。在上海的话,我根本没有时间散步啊。

 

(未完待续)

 

【栏目策划:高渊 柳森 题图摄影:黄尖尖 题图制作:邵竞 本文编辑:柳森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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