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文化 > 朝花时文 > 文章详情
听蓝天野说往事:化了一辈子装,只想做个天然的人
分享至:
 (21)
 (0)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方子春 2022-06-08 19:12
摘要:今天下午,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表演、导演艺术家蓝天野,因病在北京离世。谨以此文怀念之。

蓝天野家的客厅里摆满了五色斑斓的石头,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让人目不暇接。在众石之中坐着八十六岁(作者采访时的年纪)的蓝天野叔叔,他面带微笑,未等我坐定就递给我那本前些天就放在这里的册页,翻到他写的这页让我看,只见天野叔叔用刚劲有力的笔墨写道:

北京人艺六十年不容易。人艺是为人民的,培育出一代又一代戏剧人才,连人艺的孩子们都带着人艺的气息,该把这些记下来。

2012年6月12日,这是人艺六十周年大庆的正日子,天野叔叔这些天多忙啊,他还挤时间给我们写下这样的话语,让我感动不已。没容我多想,耳边已传来天野叔叔特有的、从胸膛发出的声音:“说吧,今儿你让我说什么?”嘿,没想到,老头还挺性急,这可和我印象中的蓝天野不一样。其实,我们虽然曾经同住一院,他们两口子和我爸、我公婆关系甚好,但与我本人交往却不多。加之天野叔叔年轻时又不爱说话,不爱说到什么份儿上呢,据说除吃饭,其他时间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可这没声儿的人,一出声,那共鸣“杠杠的”!


“七一勋章”获得者蓝天野 新华社发

不爱说话的人让更不爱说话的人给治了。盛传,天野叔叔那个酷似他的儿子蓝苗也不爱说话。一日,家中就他父子二人,房间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在长久的静默后天野叔叔说话了:“我说,你出个气儿行吗?”哈哈,想到这里我就大笑,我曾问过蓝苗,他却全盘否定。现在这爷俩又特逗,不光比年轻时胖了许多,还都变得爱说话了。这不,我去别人家探访,总要坐一坐,先东拉西扯地说些别的才能进入正题,到天野叔叔这里却不用,直入正题。

天野叔叔开聊了,他又一次让我感到意外,本以为今天会听到一堂生动的表演课或台词课,可是没有。天野叔叔一谈两小时,对于艺术只字不提,只谈关系,谈与我爸的相识,谈与我公婆的交往,谈他们的初识与共事,谈的更多的是往日的时光。

我们的谈话开始了。

“先从你父亲方琯德说起。

我和狄辛跟方琯德的接触是很多的。第一次见到你父亲时北平城刚刚解放……”随着天野叔叔的娓娓而谈,我的眼前不再是一位老者,而浮现出一群二三十岁充满理想与朝气的革命青年。

1948年底,我当时在华大文工二团,因为当时北平在谈判,争取和平解放,部队急行军走到良乡停下来等待命令。北平的解放是从郊区向核心部分一步一步挺进的,解放一块进驻一块。后来石景山解放了,华大文工二团就驻扎在石景山发电厂。清华、燕京大学都解放了,城墙内没解放,为保护古都北平,人们就在城外等着。

1949年1月31日宣布北平解放的当天,傍晚华大文工二团就进入了北平城。刚进城没有固定的住所,今天住这儿,明天住那儿。此时从国统区穿越封锁线过来的方琯德带着妻子吴艺和女儿‘斑比’随着耿震,还有大胡子王杰五人直奔而来。那时简单,有人问他们:‘你们是演话剧的?’这就有了初步的了解。原来也听说过剧专,都是搞戏的,就(把他们)留下了。很快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套灰土布的服装,女同志是列宁装,男同志是四个兜的中山装。这四个人很快就融入了集体的环境中,没有一点隔阂。

我原来所在的祖国剧团,是在北平国统区做工作的,后来逐步撤离到解放区。苏民、童超去得早,我是最后走的,到解放区也就半年时间。组建了华大文工团,迎接北平解放。原以为解放北平需要几年,没想到半年时间就回来了。方琯德等人从上海辗转到北平,比较容易融合到一起。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当然,有个别人和事也难以适应。比如除了排戏,工作之余,大家联欢时做游戏,一起围坐,分成两组比赛。主持人说要什么东西,双方纷纷抢作一团,要眼镜,取眼镜,要帽子,摘帽子。有时主持人要袜子,就脱袜子,现场可就一片混乱,哪方完成得快就胜了。这就让一些看惯了阳春白雪的人,受不了这样的‘土八路’作风。”

那时大家都很年轻,大多还没结婚,方琯德一家的特殊情况是还带着孩子。天野叔叔口中的孩子就是我姐姐斑比,后来我哥哥子哥也出生了。天野叔叔说:“那段时间斑比倒霉了,她是姐姐,那是弟弟。只要小子哥有点动静,不高兴要哭了,不分青红皂白,她就可能得挨揍。大家觉得这不行,方琯德夫妇都参加革命队伍了还重男轻女。我们就给他们提意见。”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脑子里马上想到,不知我姐我哥听到做何感想。


2010年蓝天野(右)参加北京人艺《茶馆》第600场演出 新华社发

天野叔叔接着说:“琯德年龄大些,与我们相差近10岁,(对他)有相对的照顾。比如去看戏或开会要排队,过马路要跑步。其他人不太习惯呀,自我感觉是搞艺术的,于是有另外一位刚来的导演就提出,我们这几个人能不能别排队喊口号了。后来组织上一想,照顾一下吧,同意了,包括琯德、耿震等人就不排队了。

新中国成立前夕,即使在北平,我在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演剧二队生活、工作。当时相当于小解放区,但还穿着国民党军装,一个月给点儿钱,相当于供给制,我们对集体管理的生活很适应。新中国成立初文工团沿袭了供给制,发衣服,管饭,每月折合6斤小米的钱。后来改叫包干制,直到话剧团最后改为薪金制。那时大家有个共同的心情是:北京解放了,咱们到解放区了,全国马上就要解放啦。

开国大典前,话剧团排练了《民主青年进行曲》。我是主角,饰演方哲仁,田冲演贺百里,是学生运动中的骨干,苏民演老教授,胡宗温演教授的女儿,方琯德演一名激进的大学生,因为他有学生的经历,说实在的,演得特好。

当时比较突出的有两个戏,一个是《民主青年进行曲》,这个戏演了两年;另一是《红旗歌》,是华大文工三团演的。后来三团撤销了,一部分并到了我们文工二团,我们也演《红旗歌》。同时还演一些老的秧歌剧:《王大娘赶集》,宣传城市政策的《一场虚惊》,肖榴演的小歌剧《卖糖姑娘》,一个小女孩,挑着一个挑子卖糖,各种小吃。词儿我都记得(天野叔叔唱了起来):‘挂拉枣脆又香,花生瓜子芝麻糖……’我们宣传的就是城市政策,解放军买卖公平。还有快板剧、小歌剧,凑起来的小节目演出。

那时演出前先扭秧歌,分成两队,男的一队,女的一队,扭着秧歌打场子。那时孙维世在我们这,刚从苏联回来。搞话剧嘛,女队她打头,男队我打头。

当时,演员队队长是田冲,副队长是苏民,我只是个小组长。我们弄了一组小节目,到天津、唐山演出。记得到唐山矿里还下井呢,井下用驴车。我导了个小戏,演出时没我事了,就回北京了。一回来就接到通知,因筹备开国大典,要来一个苏联文化代表团,还带一个红军歌舞团。团长是法捷耶夫,副团长西蒙诺夫,这是苏联当时最有名的作家。领导说,你参加接待组,组长是曹禺,副组长是金山,我、田冲、方琯德、耿震等人都参加了。我们就负责礼仪上的接待,真正安排演出有专职的部门。举行开国大典的当天,光未然带着我和田冲、方琯德从驻地棉花胡同走着到天安门广场。开国大典在下午,去的路上有号外,上面有几张照片,照片里有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泽东,副主席朱德、刘少奇、宋庆龄、李济深、张澜、高岗。光未然看着号外忽然自问自答:‘怎么没有恩来同志呀?哦,周副主席是要做内阁总理大臣的。’走到天安门广场之后,光未然去了观礼台上。

游行时,我们就在广场上,前面就是拿花的小孩,都坐着。天安门上人多,密密麻麻站在一起,游行队伍分辨不出毛主席,后来大概周总理安排了毛主席的站位,故意分散了别的领导人,中间就两人——毛泽东和朱德。大家远看一目了然。

等游行结束了,气球一放,小孩高举鲜花往金水桥跑去,喊着‘毛主席万岁’,毛泽东先走到西边的角上,然后是东边,挥动着帽子回应‘人民万岁’。我当时挺激动,这真是伟人呀,真有领袖的气质!心里特高兴。

当天晚上,我们在中南海怀仁堂,红军歌舞团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进行演出。我们接待组进去了,其实也没什么事,预备东西都有专职人员,我们主要是陪着,问问代表团还需要什么帮助。

我心里有个估计,毛主席一定会来,判断好来时从哪个方向进来,我就在那个方向等着。果然,毛主席、朱德、刘少奇、周总理都从这走进来,和我就一臂之隔。毛主席确实有领袖的气质。那时他已经发胖了,不是延安文艺座谈会时的样子了。演出开始了,毛主席两边分别坐着法捷耶夫和西蒙诺夫。演出节目中间,毛主席站了起来,挎着两人的肩膀,说:‘我们感谢他。’大家热烈鼓掌。

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在演出过程中,屋里热,主席就脱毛衣,毛衣是套头的,一下脱不下来,后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就胡噜他头发。我当时想,这肯定是他女儿李讷。前些年我见到李讷时,我说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我见过你。李讷回想了一下,说有这么回事。我当时觉得主席是伟人,是领袖,但是与自己孩子的关系和普通人一样。

还有这么件事,我们在长安戏院演出,全是小节目,有《黄河大合唱》等等。文工二团的李醒,到前台去看演出,看到有个包厢没人,他就溜到楼上包厢坐着看节目,而且坐在包厢正中间。演出中间进来了一些人,包厢是可以坐下几个人的,他也没在意。一会儿有人给他递上冰激凌,那就吃吧。一扭头看见递冰激凌的是周恩来,再一扭头这边是毛泽东。好嘛,他走也不是,不走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溜了回来,和大家一说,大家讲,你多幸运呀。

和方琯德第一次正式的合作,就是这次接待苏联文化代表团。到天坛等地临时演出,是联欢会的形式,要临时搭台。曹禺要先讲话,祝欢迎辞。定好他最后一句话,一讲完,我们就告诉乐队,马上奏乐、跳舞等等。现在想起来,当时也挺不容易的,一切都是第一次,没干过,没有经验。

欧阳山尊、田冲、耿震被派去导训班学习,表训班里有我和张瞳。张瞳是中央戏剧学院成立后没设立本科时在普通科学习的,时间很短,林连昆也是普通科的,学习后分到了话剧团。现在林连昆和朱旭差不多都八十多岁了,那时朱旭、林连昆和李婉芬都是北京的中学生。朱旭有点结巴,1949年才十九岁,进了华大文工团,经过短期培训,我们要了7个学员,还有冯钦、赵玉昌,大部分都留下了。

欧阳山尊经历丰富,国统区解放区都去过,效果、道具、灯光都干过,有时还演戏。到解放区后成为剧社的社长,他听过毛主席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现场讲话。曾给毛主席写过信,毛主席还回信了。他比赵起扬资格老,赵起扬是延安鲁艺的,是《白毛女》最早演赵大叔的。

1952年提出文艺团体专业化,两个话剧团合并组建北京人艺,两个歌剧团组成中国歌剧舞剧院,两个舞蹈团组成北京舞蹈学校,所以这些学校今年都是六十周年(作者采访时算起。编者注)。在北京人艺筹备的过程中,为了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果戈理,孙维世要排《钦差大臣》,从我们这找了几个演员,田冲、方琯德、叶子和我。排练过程中,演市长的演员很吃力,要换人。孙维世就犹豫还有谁能演呢,听说刁光覃原先在演剧九队演过,就约好在铁狮子胡同家中见个面,试试戏,让我们几个人陪着刁光覃去。那时刁光覃可是位大演员,但照样得试角色。拿到一段长台词,到里屋略微准备,出来后演一段,当场孙维世也没说什么。回来坐在车上就对于村讲:‘回去做善后吧。’意思就是确定刁光覃演了,回去和被换下的同志好好谈谈。

《钦差大臣》快上演时,人艺这边还在筹备建院,因为是联合演出,宣传广告写什么名字呀,我们回去一问,是‘北京艺术剧院’。因为我们学习的对象是苏联莫斯科艺术剧院。没几天接到通知,又让我们赶紧告诉人家,我们的院名改了,根据北京市市长彭真的意见更改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所以6月份上演的《钦差大臣》的说明书上写着‘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联合公演’。我在纪念北京人艺建院六十周年的文章上看到过,还有戏迷珍藏着当年的《钦差大臣》说明书。

在《钦差大臣》中,方琯德饰演邮政局长。后来我看过苏联电影《钦差大臣》,田冲比苏联演员演得都好。田冲的演技是学不来的,是演员的天性。”

天野叔叔说的这些事,我听得那么入迷,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多么想知道父辈们的这些往事,我从中能看到他们曾经是那么纯粹,那么执着,那么无私地接受着新中国交给他们的每一项任务。“北京人艺建院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排戏,是下厂下乡半年。不要小看这半年时光,这半年让他们了解基层,知道工人在做什么,农民在想什么,干部如何工作。这半年进一步体现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人民’二字。体验生活成为剧院的制度和习惯。从此至今,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始终走在这条道路上。”


2015年蓝天野(右)参演赖声川导演话剧《冬之旅》 新华社发

后来,方琯德主办《人艺论坛报》,蓝天野也参加了,他拿出自己的特长——画画。这北京人艺的人啊,个个多才多艺,常说艺多不压身。天野叔叔不光演戏,他还干过化装,在祖国剧团演出时,一晚上他给三十几人化装。再拿天野叔叔画画来说吧,他曾在艺专学习绘画,与苏民叔叔十几岁就是同学,到艺专还是同学。后来他演戏了,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师从李苦禅、许麟庐两位国画大家学画。他曾多次与人同开画展,八十五岁高龄又在中国美术馆办了第三次个人画展,实属不易,让人钦佩。也许正是这种孜孜不倦的精神,才使年轻时瘦弱的身体到老年后反而健壮了起来,他是现在剧院里难得的还在继续工作、身体健壮、不糊涂的老人。

聊聊天野叔叔的离休生活吧。

“我是1987年离休的,特彻底。有二十年不拍戏、不演戏、不看戏。不光北京人艺的戏,所有剧团的戏都在内,因为我不干这个了。有时演些影视剧,画画,玩儿石头。包括去年让我演个戏,我也说别找我,我不想演戏。”

天野叔叔台上台下忙活了一辈子,他离休了,多么想从此按自己的想法好好享受生活。但是事与愿违,太多的人不想让他休息。比如,郑榕叔叔就想演戏。那年演《屠夫》就是他建议的,说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其实就是因为里面有个坐轮椅的角色。前年纪念总理,郑榕叔叔和朱琳阿姨两人坐轮椅演了一段。天野叔叔理解他几十年的同仁们,没演够啊!大家八九十岁了,腿脚不行了,但脑子不糊涂,心态不错,坐着轮椅还是想上台。他们一辈子离不开这里,离不开后台特有的化妆品的味道,离不开舞台,离不开观众,在这里他们心里踏实。

2012年6月11日,人艺院庆六十周年前一天,院领导张和平又请蓝天野和狄辛吃饭,请蓝天野出山为即将开排的新戏做艺术总监。可干了一辈子演员的蓝天野并不知道艺术总监是干什么的。张和平告诉他艺术总监就是宏观调控,就是请老前辈给把把艺术关。

是啊,一个艺术总监,是宏观调控,他可调可不调。可蓝天野出山就不是宏观的而是微观的了。比如,谈剧本的会去找他,搞设计图的也会去找他。蓝天野当过导演,学过美术,出的主意都在点上。所以说不是宏观的,是微观的,可一微观就会累。


93岁蓝天野出演话剧《家》中的冯乐山 新华社发

中午12点多了,狄辛阿姨回来了,我寒暄站起,随手拉起天野叔叔,要他送我块石头。敢和天野叔叔要石头的人不多,我算一个。说了一上午,天野叔叔已有些疲倦,但逃不过我这打劫的,他一边走向他那一架子的宝贝,一边问我:“要大的,要小的?”“小的。”我心想,人不可贪,再说大的也没地儿放呀,这时天野叔叔拿起一块纯天然的玛瑙石,告诉我它产自内蒙古西部阿拉善左旗……

我看着为我讲解石头的蓝天野叔叔,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喜爱把玩石头了,因为他欣赏石头兼具坚硬的质地与天然的柔美。为什么又总喜欢拿起画笔?因为他心崇自然,而非人为雕琢,他赞美天成之作。演了一辈子戏,化了一辈子装,老了,就再也不想勉强自己了。他多么想过一种悠闲自得的、不加修饰的、坦诚淡定的、什么也不用考虑、想干什么干什么的生活。

本文选自解放日报连载《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作者方子春是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方琯德的女儿,也是知名影视剧演员。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许云倩 题图来源:题图为93岁蓝天野出演话剧《家》中的冯乐山 新华社发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0)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