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是，苏轼最喜中秋节，水调数声持酒听，是可听到坡翁心声的。也不曾搞归纳法推理，若说二十四节气里，苏轼最爱哪个节，推想来，当是端午节。作家有一忌，文章不二写，写过一次，不太再以此为题材，重复自己等同剽窃自己。苏轼写过一次中秋，没再写过了吧？苏轼给端午写的词，却是一首又一首。

其一：银塘朱槛麹尘波，圆绿卷新荷。兰条荐浴，菖花酿酒，天气尚清和。好将沉醉酬佳节，十分酒、一分歌。狱草烟深，讼庭人悄，无吝宴游过。（《少年游·端午赠黄守徐君猷》）

其二：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南柯子·杭州端午》）

其三：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浣溪沙·端午》。

其四：虎符缠臂，佳节又端午。门前艾蒲青翠，天淡纸鸢舞。粽叶香飘十里，对酒携樽俎。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感叹怀王昏聩，悲戚秦吞楚。异客垂涕淫淫，鬓白知几许？朝夕新亭对泣，泪竭陵阳处。汨罗江渚，湘累已逝，唯有万千断肠句。（《六幺令·天中节》）

苏轼貌似重复自己，却也不曾重复文意，高手呐。高手高，高在去了一地，热度端午，都要做一首词，去杭州，去黄州，去惠州，去儋州，苏轼一生事业，皆在州五，苏轼一生词业，皆在端午？苏轼众多端午词里，写风俗最齐备者，或是（《六幺令·天中节》）吧，从小孩手缠辟邪虎符，到女家长门楣插艾蒲，从全家老少吃粽子，到老大爷们“干，干，干，我先干了”喝雄鸡酒，短词一阕，把端午习俗一一纳诸笔端，词中高手，舍苏轼而谁？

端午最为热烈、热潮、热闹的，最为热血沸腾、热闹非凡、热气腾腾的，或许是苏轼词中所描述的龙舟竞渡胜景：龙舟争渡，助威呐喊，凭吊祭江诵君赋。汨罗河里，资江河里，湘江河里，珠江河里，永定河里，黄浦江河里，钱塘江河里，中华千万河，龙船万千艘，挂彩旗，擂大鼓，东风吹，桨橹飞，每艘船上，几十露脱了膀子、暴露古肤色的汉子，哟呵哟呵，声浪与波浪，舟赶舟，浪打浪，力量比力量——身体比力量，文化比力量，传统比力量，中华长河里，绵绵延伸，弦歌不绝，高歌猛进。

龙舟争渡，助威呐喊。苏轼词下，风景已千年，恍然如昨天。敝地有资江，万古流淌，惜乎，我家不在岸边，离资江岸有十来里地。平时听不到资江涛声日夜下洞庭，少年那会，到得端午，赶一场文化盛会，场场几乎不拉，要去资江看划龙船。我娘是我家劳动模范，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便是初一十五，都不见“法定节假日”——春节，下厨比啥时都累。劳动节在劳动，中秋节不中歇，唯有这个端午节，老娘手头放下镰刀，肩头卸下锄头，劳动布换斜襟衫，约婶婶，邀嫂嫂，十里逶迤，络绎于途，翻山越岭，爬山涉水，去资江边上一个叫小溪的地方，俗人风雅看，农妇赏诗境：涵虚歌舞拥邦君，两两龙舟来往频。闰月风光三月景，二分烟水八分人。锦标赢得千人笑，画鼓敲残一半春。薄暮游船分散去，尚余箫鼓绕湖滨。

端午节，母亲逃劳，我也逃学。是学校不解学子意，还是节日也下品唯有读书高？端午节若不遇到星期日，就不放假，有时碰到好日子，端午与周日金风玉露一相逢，搞不明白何以，老师也要上学。你上学，我逃学。好多次是，书包背路上，行至上学半路上，不直走，拐个弯，一路逍遥，跑到资江岸，但见岸边人头攒，人踏人，头凑头，一声鼓震天价响，一队队龙舟，自资江下游，鼓噪而来，逆流而上，欢声雷动，喊声震天，“龙舟争渡，助威呐喊”，与苏轼所形容者，无二致。让人相当有兴致。兴致之兴，老师不扫兴，老娘也不扫兴。端午逃学，非我之日课，却也是社会与文化活动课，老娘半途见了我，没骂我，把我拉在身边，不怕让我跑了，是怕把我丢了；次日再上学去，嘿嘿，老师居然不作声，没给处罚书：罚抄生字一百遍。

苏轼《六幺令·天中节》所绘景，气氛足，风俗具。粗粗分，风俗可分两类吧，一者，端午风俗成个体俗，虎符缠臂，儿童俗，门前艾蒲，住房俗，粽叶香飘，美食俗，这些文化风俗，都由国民个体承载与传承；二者，端午风俗成群体俗，便是赛龙舟也。赛龙舟，一个人是干不了的，一个家庭也干不了，至少是以一个村为集体单位。一村一条船，精选本村精壮汉子，端午前后，日日彩排，到得初五，架舟下河，奋力划桨，与他村龙舟，一决高下。这里便可知，赛龙舟，既是群，群众共同打造文化活动，也是体，赛龙舟是体力活，健身健体，汉子们身体练得结实如铁，力气如牛。

赛龙舟，仅是文化活动？仅是体育运动？范仲淹脑洞大，把端午节搞成了节庆经济与文旅经济，“皇祐二年，吴中大饥，时范仲淹领浙西，发粟及募民存饷，为术甚备”。吴中闹灾，经济萧条。时维五月，序属初夏，春潮滚滚，端午渐至，文章太守范仲淹，腐儒气少，老臣心壮，太守颁发文件：“纵民竞渡。”要求各乡镇办，各自然村，都要在端午节，组织龙舟赛。必须倾域随太守，亲看船，看范公，“太守日出宴于湖上，自春至夏”。到得端午节，万人空巷，群众倾巢，都来看龙舟大赛。

文章太守范仲淹，是耍公子，纨绔佬？荒年灾月，“殍殣枕路”，范公居然搞这般玩而玩耍儿耍的娱乐事，有御史给范公参了一本，“监司奏劾杭州不恤荒政，嬉游不节，及公私兴造，伤耗民力”。这个监司懂个什么鬼啊！范公以朝廷名义，组织赛龙舟，正是赈灾之法，搞活经济之举，“文正乃自条叙所以宴游及兴造，皆欲以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我逃学，娘逃劳，去资江边看龙船，不到小溪吃餐饭，要在那里买一肚兜包子馍馍。资江岸边，人山人海，各色小商人，吆喝着贩各路货，经济活跃得很呢，这里逻辑是：“凡出游者，必其力足以游者也。游者一人，而赖游以活者不知几十人矣。”皇祐二年，不只吴中，而是天下大灾，“是岁，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皆文正之惠也”。

端午又来，突生惆怅，屈指算，已有蛮多年，不曾人海里去看江河飞龙舟了，非关疫情，不是心情。宅居日久，一年总得放个假，感受群体氛围。不知何故兮，端午节个体文化犹在，群体风俗无存了。盛世昌明，无灾无难，搞端午龙舟赛，想必“监司”不以道德为由，来参范公吧。监司真没以“惜民力”与“德嬉游”来弹范公，却听说，怕出事，不让乡村赛龙舟。

什么事情不出事？不做事，当然不出事；做大事，也未必出事；组织得好，能出甚事？所谓不出事，无担当精神吧。当太平官，世界便太平了？赛龙舟，自春秋至秦汉，自唐宋至元明，文化经济盛举，若断在我辈，真个大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