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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见 | 农民工读海德格尔,为什么非得争论“正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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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周程祎 2021-11-24 19:22
摘要:把学术标准、当代农民工的生存样态、精神诉求等不同层面的问题搅在一起,未免容易“失焦”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那么经过审视的生活呢?

近日,谷雨实验室的一篇报道《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文中,年轻的农民工陈直从大学中途退学后,辗转广东、福建等地打工,在高强度且不稳定的工作之余,坚持阅读海德格尔等哲学家的著作,通过思考哲学进行自我审视,寻找生活的意义。

陈直之所以引起媒体关注,是因为他在豆瓣上发了一个求助帖:“我听说,可以以‘同等学力’入读大学。因此我花了几个月时间翻译了这本书(目前是初译,未精校):翻译:理查德-波尔特《海德格尔导论》(已完成)。我认为如果能够出版的话,完全能够证明我的这个‘同等学力’。但是我致信给了多个出版社,没有哪个出版社回应。”

在这个帖子的留言里,网友纷纷积极“支招”。有人为他联系出版社,有人劝他“考个成人本科”,也有人认为大学不是唯一选项,换个相对轻松的工作也能带来良好阅读环境。

单个平台一度还充溢着一片友好,但随着媒体报道在更大范围的传播,围绕这个故事产生了更多的声音。

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除了在读者心中激起一圈圈感动与共鸣的涟漪之外,也掀起了对于相关议题媒体传播的质疑。其中比较突出的观点认为,“在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的媒体传播当中,我们只看到阶层的凝视。通过宣扬农民工对哲学智慧桂冠的摘取,哲学不被视为一种具有历史性的劳动过程和结果,因而其本身可以被批判和改造,而是被视为特定阶层文化身份的象征符号,因而越稳固越静止越好”。

读者通过媒介阅读“思考海德格尔的农民工”的故事,就是出于一种知识阶层的傲慢心态吗?

学术

陈直的故事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肄业生希望通过学术努力、重新进入大学的故事,而不仅是农民工以哲学为爱好的故事。陈直提出的这种入学轨迹有可能发生吗?

我就此请教复旦大学哲学院院长孙向晨教授。他告诉我:“陈直的故事确实映射了多方面的问题,所以会引起社会热议。就能否重进大学而言,既涉及学术水平问题,也涉及入学程序问题。根据目前大学招生的制度,似乎很难通过翻译作品来证明其同等学力,从而完成其入学的程序。

他进一步解释说,在传统的、小范围的、高度共识的学术共同体中,一个人得到某种形式的学术信誉背书,还是有可能以非常规方式进入大学。随着高等教育的大规模普及,公众更关注的是公平问题——一整套严格的考核程序。学校很难承受起社会对于公平的质疑,所以非常规的入学方式在现实中是非常难的。

正因新闻报道的主角研究海德格尔是一个学术问题,因此,无论他的职业是农民工还是其他,无论他身处学术体制内部还是外部,他的作品都应接受某种学术尺度的衡量,才能进而讨论是否能出版、是否能深造。

陈直表示,没有出版社回应他的译作,“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样的学术性书是很难出版的,因为卖不出去”。这一想法证明了他确实“想得太简单”——学术作品其实不乏销路,但出版社必须兼顾原作的学术价值、版权、译者的学术水平等多重因素。归根究底,学术水平才是最重要的敲门砖。同时,对水平高低的判断不能囿于自说自话,而是需要一定学术标准的检验。

中岛敦《山月记》里,化身猛虎的主人公感叹:“我不敢下苦功琢磨自己,怕终于知道自己并非珠玉,然而心中既存着一丝希冀,便又不甘心与瓦砾为伍。”

珠玉也好,瓦砾也罢,哪怕不愿或不能进入学术体制,但也只有先接受检验、找到自己的坐标,才能规划未来的行动。这是陈直首先需要面对的、也是他的故事里最先值得探讨的问题。

“阶层”

陈直的农民工身份,提供了另一维度的讨论空间。

不可否认,当我们把“农民工”与“海德格尔”联系起来时,很容易产生一种错位感。但对于大部分有着尊重他人基本素养的人来说,这种错位感并不在于所谓的阶层高下之分,不在于哲学被固化为“文化身份的象征符号”,而是出于对农民工生存境况的关心。

克服繁重体力劳动造成的身心伤害,坚持阅读思考,本身就是一件难事。观者对此感到讶异,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绪流露,没必要将之上升到“阶层区隔”,更不能以为错位感的存在就“证明了以社会地位作为劳动分工主要依据的社会现实的合法性”

从奴隶出身的古希腊斯多噶派哲学家埃皮克提图斯,到被马克思誉为“我们的哲学家”的著名工人哲学家约瑟夫·狄慈根,哲学史上不乏出自底层的大家。19世纪英国的工人们热衷阅读哲学、古典学等文本,从而更好地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这些实践说明,知识从来不是精英阶层的专利。底层劳动者也完全有能力进入知识世界,甚至创造新的理论世界。

理论上讲,当代农民工读哲学,有着比以往更大的优势。一方面,由线下到线上,人们获取知识的渠道越来越多。公共图书馆、网络公开课、电子书阅读软件等平台涵盖了海量学习资源,表明大学围墙外亦有广阔天地。另一方面,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在全部农民工中,未上过学的占1%,小学文化程度占14.7%,初中文化程度占55.4%,高中文化程度占16.7%,大专及以上占12.2%,大专及以上文化程度农民工所占比重比上年提高1.1个百分点。

相比老一代,新生代农民工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其中包括许多未能通过高考进入大学的落榜生,也有陈直这样的肄业生。他们大多拥有基础的知识储备和理解能力,能够顺畅地进行阅读与表达。何况状似晦涩难懂的哲学,其实时刻关系着人的生命体验。

从理想角度来说,任何一个愿意反思的人都能走进哲学。

时间

然而必须承认,当代农民工群体的生存状况尚有很大的改善空间。就学习而论,一个极其现实的问题是,他们缺乏最基本的学习条件:时间。

按照陈直的叙述,他在车间从早上八点半干到晚上八点半,“没有凳子坐,就站一整天”;十个人住一间宿舍,“有人上夜班,有人上白班,屋子里很少有安静的时候”。在孙向晨看来,是时间的匮乏、生活的压力,而不是所谓精英阶层的垄断或者个人能力的不足,决定了农民工读哲学需要付出巨大的辛劳。就此而言,陈直能坚持哲学的阅读,很了不起。

更要紧的是,当我们关注点落在阶层区隔或知识壁垒等概念上时,容易将生活中不同的线索“一锅煮”,把学术问题、当代农民工的生存样态、精神诉求等不同层面的问题搅在一起,而非“就事论事”地逐一加以剖析,这样未免容易“失焦”。

从这个角度来说,为什么要问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正不正常”?重点不应该在其他逻辑上吗?

应当看到,陈直所做的是通往哲学研究者的一种尝试,尽管他本人说“哲学不是我的最终目的”。这也促使我们思考,对于那些并非以学术为志业的人来说,爱好哲学意味着什么?

“哲学本质上不是光去理解别人的哲学,就像数学家不能光把别人的公式再演算一遍。我们努力地理解海德格尔,理解他为当代世界提供的哲学概念,最终是给我们自己理解这个世界搭一个脚手架。哲学需要基于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进一步展开概念性思考,提出新的理论。”孙向晨说,这也许是值得去做的事情。

随着社会发展进步,农民工的权益应该得到更大程度的保障。当越来越多的工人有闲暇去思考哲学、或者进行其他知识活动时,新一代人的选择便不会只有“躺平”。他们同样有可能走上思想的脚手架,去努力创造出更加积极、生动且富有时代特征的新的理论思考。

栏目主编:朱珉迕 文字编辑:朱珉迕 编辑邮箱:shzhengqi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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