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2016年年度人物,吃瓜群众围观了王宝强离婚,林丹出轨,上穷碧落下黄泉搜索了景甜的背景,嘲讽了票房不好赖排片的冯小刚,声援了王思聪,痛骂了罗尔骗财,听完希拉里老公的八卦,再打听特朗普女儿的三围……要挂心的事实在太多,全年产的瓜都不够吃了,表情包不得不进化到吃饼、吃面、吃饭、喝水……
有不少知识分子试图分析这个词。论西学,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信手拈来。书名其实是“The Crowd”,直译为“群体”——“群体追求和相信的从来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从、残忍、偏执和狂热,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感情”,中文神来之笔译成“乌合之众”。《管子》有云:“乌合之众,初虽有欢,后必相吐,虽善不亲也。”细细琢磨,倒是比勒庞更符合吃瓜群众的形象。
论中式的解析,鲁迅笔下的“看客”不遑多让。拜高中语文,这是多少人的童年阴影啊:“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进;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他背后的人们须竭力伸长脖子,有一个瘦子竟至于连嘴都张得很大,像一条死舻鱼。”如果我们真的读懂这篇《药》,会发现鲁迅笔下的看客,并不只是麻木愚昧、软弱自私,还潜藏着“渴血的欲望”。如勒庞所说,是它所接受到的刺激的奴隶。
但这些是互联网上吃瓜群众的精神源头吗?未必。大多数的吃瓜群众其实人畜无害。他们既不打算跟随领袖、为后者的丰功伟业牺牲个人利益,估计也没兴趣围观杀人、吃谁的人血馒头,他们的日子,是岁月静好,现实安稳,太阳当空照,爱豆对我笑。
吃瓜群众的另一个特征是,凭空而来又随时呼啸而去的热情。
早年混微博的人,可能还依稀记得一句话,“关注就是力量,围观改变中国”——“一个公共舆论场早已经在中国着陆,汇聚着巨量的民间意见,整合着巨量的民间智力资源,实际上是一个可以让亿万人同时围观,让亿万人同时参与,让亿万人默默做出判断和选择的空间……”
但今天引发千万点赞的,不过是一个网红的喊麦:听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既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正如勒庞的“乌合之众”解释不了群体的疯狂所在,哈贝马斯的“公共空间”也无法言说杂糅了各种精分的网络舆论场。更不用说什么“公共领域的理想”压根无影无形,反倒是本属个人私域的那块空间,常被吃瓜群众们假着“公共”之名肆意侵占。那些古典主义的观念,在映照今日的思想市场时,已然失效。
人们从来没有这么无聊过,吃瓜群众们随身携带着表情包,身边跟着野生段子手,左手美图、右手弹幕、冷笑话、星座八卦、心灵鸡汤……搭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社会学。
偶尔,也有姿势不对的时候。
比如前两天华北雾霾罩城,当朋友圈再一次被段子刷屏时,一位朋友说:TMD都快喘不上气了,有什么好笑的!
是啊,有什么好笑的!可我们该用什么姿势去讨论严肃的公共议题呢?
当我们终于不用别扭地使用僵化的、假模假样的官话套话,当我们越过那些伪装的崇高,绕过陷阱、枷锁之后,当我们来到新的技术带来的新天地,获得随时言说的可能时,忽然发现,我们喷薄而出的,不过是巨大的,连绵不绝的,瓜子壳!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滑稽的吗?
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吃瓜群众面无表情地说:怪我咯?!
不,我不打算批判吃瓜群众,毕竟让特朗普当上总统的不是他们。我只是想探讨下,在一个大家忙着抽取ssr的时代,静态的、超越阶级与人群的真理观念也许确实不存在,但我们是否依然可以放下瓜子,在已经坍塌的巴别塔的废墟上,用人类的语言认真严肃地探讨一下人生,交流一下人与人之间的爱和恨?
并不是每个“群众”都甘愿“吃瓜”。而你我要在这个社会安身立命,给再多的“瓜”,也不能当饭吃。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开头假设,如果我们的生活是尼采所说的“永劫回归”,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那么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将沉沉压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
幸而这个世界赖以立足的基本点,是“回归的不存在”。但米兰·昆德拉敏锐地感受到: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其实象影子一样没有分量。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那是比沉重更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
也许新的网络时代加快了生活的轮转与消失,我总觉得世界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比过去死的更快。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是吃瓜还是别的?
顺便问一句:群众吃瓜,到底吃的是瓜子,还是西瓜呢?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本文编辑:朱珉迕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shzhengqing@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