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留遗憾
1965年冬天,全国青年文学创作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规定各地代表在西安集中赴京。一个25岁的陕北后生受邀其中,那个后生就是我的爷爷曹谷溪。50年后,他偶然与我提及往事,话语间,时代的记忆动情撒开。
爷爷告诉我,当年在陕西作家协会的收发室里,他碰见一个身穿陕北农民多见的黑梆梆棉袄(对襟子),戴一顶脱了色的蓝布帽,留着小胡子的老头。他操着一口陕北话问:“后生,哪里人?”“清涧的。”“嗯,咱们是老乡呀!绥米佳吴清,是陕北的腹地。在很长的历史时期里都是陕北的政治、军事、文化和商贸中心,出了不少名人呢!”
想不到这个陕北老汉竟有如此学问。据资料记载,抗战那阵儿,王震将军和习仲勋书记就是在绥德地区文攻武斗,把国民党行政公署的专员何绍南给轰跑了。闯王李自成、大宋名将韩世忠等人,也都是出自这里的有名人物。老头走后,爷爷问收发室的人,刚才那人是谁?别人诧异地回答:“你这个后生连柳青都不认得!”爷爷慌过神来,懊恼自己没能识得这位仰慕已久的大作家。
谁又能想到,他与柳青先生的一面之缘在50年后,竟成了爷孙俩的话隙之言。
路遥说:能读懂秦岭的,只有那个叫“柳青”的陕北老汉!
当年,路遥时任《延河》杂志社小说组组长,他目睹了年迈多病的柳青颤巍巍地到编辑部递交《创业史》第二部的手稿。遗憾的是,柳青最终还是没能完成这部作品。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时,曾坐在柳青的墓碑前抽烟沉思良久,他在想什么呢?令我难以揣测。
柳青先生的《创业史》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相比较,路遥也许让我们更为亲近,更为熟悉。让我震惊的是,在《平凡的世界》创作前,路遥曾反复钻研柳青的《创业史》,用它来研究小说创作的结构。他把《创业史》当成了一部机器,将所有零件拆开仔细查看,然后再把它重新组装起来。掌握了“使用说明书”后,一个崭新的路遥时代来了,平凡的世界里,天亮了……
路遥曾这样评价柳青:“能读懂秦岭的只有那个叫柳青的陕北老汉!”今日今时,爷爷把这话转述与我听的时候,字正腔圆的气势一下把我拉回到了几十年前,仿佛此时是路遥在对着我说这话。
最短的发言,最高的敬意
1973年,柳青老先生刚从“牛棚”里放出来,恰好赶上参加省文化厅招待所召开的全省文艺创作会议。时逢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爷爷主编的诗歌集《延安山花》,在国内外发行28万8千册。一时间,延川县成为全国群众性文学创作的先进典型。《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相继发表了分量很重的评价文章。时任延川县革委会通讯组组长的爷爷,顿时备受文艺界关注。于是,省上安排他在大会上第一个发言。爷爷听了立即与组织方商议,要求把他的发言安排在柳青之后。
然而谈判未果,主办方回答他:“议程是会议确定的。不能更改。”于是,第二天上午爷爷便有了他人生当中最短的一次演讲:
我和大家心情一样,要听老一辈文学艺术家的经验之谈。曹谷溪懂得什么?曹谷溪能讲什么?我今天的发言很短,只讲一句话:“向德高望重的著名老作家柳青同志学习!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大家!”
台下顿时热烈鼓掌……
尽管只有十七个字的发言,却足以彰显爷爷对柳青先生无比崇高的敬意!
在皇甫村久别重逢
2016年清明前夕,爷爷来西安出差,他要我从学校前往他住的宾馆共进午餐,饭桌上他为我们安排好下午的行程——去长安区皇甫村看柳青。
一路上,我们又提及往日他与柳青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些场景,爷爷笑着说,算上1965年的邂逅相逢,这次见面该是50年之后的久别重逢!
从常宁宫沿公路向东南行,车子行驶不久便是皇甫村,遇到路口我向路边老汉问路,他指向巷道里的灰墙院子说:“这就是柳青墓地!”
“你们认识柳青了?”老汉问。
爷爷回答:“认识了么!他是我的老乡,我的老师!我曾听过他的三次报告。”“他是你的老师?”“是啊,柳青先生关于‘三个学校’和‘六十年一个单元’的高论引导了我几十年!”
我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三个学校’就是说,作家这一生要读好三个学校,第一是艺术的学校。不断提高自己的美学水平、艺术素养;二是生活学校。要长期深入生活,与人民大众同呼吸共命运,用自己的作品呼喊出土地和人民的心声;三是政治学校。一个人民的作家,一定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以李若冰、杜鹏程和王汶石为主力的‘文学陕军’里,柳青是旗手或者说是主帅。柳青是一个思想深邃、言谈幽默的老头。他把作家的生命历程用‘六十年一个单元’来表述。就是说人这一辈子要专注做好一件事,要像农民拎着一筐子鸡蛋进城一样小心翼翼,一门心思地进城卖你的鸡蛋,千万不敢见异思迁。有吵架的,你不要看谁有理、谁没理;人家那边耍猴哩,你也不要去凑红火、看热闹。人家谁都敢碰你哩,你谁也不敢碰,一碰就把你的鸡蛋打了。”
爷爷说罢,整理了下衣着,捧着一簇鲜花走近大门。
墓园是铁栅栏门,推门进入,墓园内正在施工,松柏树枝抖落一地。工人们正在翻砌围墙、修剪树枝、油漆建筑,这番热闹的场景使得我与爷爷此刻的沉默愈发明显。
放下花束。爷爷背对着墓碑坐在台阶上,点起烟,闭起眼睛一声不吭。眼前的画面让我想起路遥在柳青墓碑前留下的那张照片。我想,爷爷是知道柳青想要说什么的。柳青晚期患有严重的肺气肿,没讲几句话就得用小喷壶往口腔里喷药。还有一次省上召开创作会请他演讲,当时他还在医院卧床治疗,无法到会场讲演。办会方就用录音机录制了他的发言。他说:“省作家协会召集大家开会,我不能前来参加,借助这么个现代化的‘家具’(录音机),还不知效果怎么样?我没有什么新的要讲的,还是那几句老话,就是‘三个学校’和‘六十年一个单元’的老调常谈。”这便是柳青最后一次演讲。
我抬头看着灰墙小院的上空,分明就比别处多了些沉重,多了些期望。在这个小村子里,曾来过多少个像爷爷这样看望旧识的故友,又有多少年轻的面庞像我这般冒昧前来缅怀前辈?我似乎明白爷爷带我去那里的心思,却始终无法找到确切的词语……
三个点连成的一条线
柳青老先生的创业史没写完,路遥接着写,路遥走了,其他人沿着他们的路继续往前走。柳青,路遥,曹谷溪,干着同一件事:为人民大众而创作,为人民大众而歌唱,为文化艺术事业鞠躬尽瘁。
且允许我大胆畅想,如果两位老师尚在,这样一幅画面已使我泪流满面:
柳青扒拉着一撮青胡子对路遥说,你用青春和生命完成了历史交付给你的神圣使命,给年轻读者留下了“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精神鞭策,几十年后,平凡的世界也许就不平凡了。
爷爷与我相对而坐,说着那些怎么也说不完的话。他为我讲述着柳青长期深入农村、与人民大众同呼吸共命运的年年岁岁;他的眼前出现了路遥在市场沟半山上的梧桐园(延安凤凰山南麓谷溪故居)院子里,手舞足蹈讲述《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大纲,如同当年他捧着《山花》文学报时那样,温暖热烈!
柳青、路遥、曹谷溪,是三个点,在我二十岁年轻的生命里连成了一条线。我站在文艺圈的边缘,这条线变成了一条路,一条洒满阳光的路,一条山花烂漫的路!
组稿:徐芳 编辑:伍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