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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诗人陈年喜:爆破和写诗,是同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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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李楚悦 2020-08-06 18:33
摘要:这是一个诗人半生倥偬的故事,一个关于文学和岩石较量的故事。

大暑刚过,丹凤下了几天的雨,天地昏昏,道路泥泞。

车轮朝向深山狂奔,秦岭连绵,看过数不清的隧道明灭,终于抵达。我在丹江岸边找到诗人,他身躯里藏着一场大雪。

陈年喜当了16年的矿山爆破工。粗砺深山之中,他用炸药一寸寸楔入矿洞深处,拨开大地的腹腔,打捞金银铜铁。与此同时,从少年时代开始的诗歌创作,并没有因为矿山信号的隔绝而停止。被生活推进矿山之后,他选择在炸药箱上提笔写诗,在时常疼痛的头脑里囤积火力,从岩石的缝隙里一行行炸裂。

诗歌顺着博客从深山一直生长到都市,诗人攀着诗句,爬出矿洞。现在,他出版的诗集加印六七次仍然脱销,关于他的纪录片获得多个奖项,他也得以亲赴美国,登上帝国大厦,去哈佛耶鲁演讲……

这是一个诗人半生倥偬的故事,一个关于文学和岩石较量的故事。多年之后,诗人离开矿山,但岩石依然是他宿命的底色,是他的梦想与梦魇。

纪录片《我的诗篇》剧照:陈年喜在矿洞中写诗。

“我的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2013年,雪下了整个春节,对陈年喜来说,下了一整年。

四川老板打来电话,正月十九,陈年喜趟风冒雪到了南阳的银矿。打眼、装药、爆破、吃饭、睡觉,日复一日。巷道深5000米,高度不过一米六七,陈年喜身高超过一米八,越高大的身躯越需要佝偻着前行。

矿山的工作关系极度松散,哪里有活儿,一个电话就能让你去千里之外的大山。干两天才知道能不能挣钱,爆破工每天炸裂岩石,前进的距离是工资的尺度,扣除炸药的成本后,工钱按米结算。

能不能挣钱,取决于爆破工的技术,和眼前矿山的硬度。如果花费很多炸药依然不能获得理想的推进速度,老板会让你立刻滚蛋。

陈年喜的爆破技术,不亚于他写诗的能力。各地的爆破证并不通用,每到一处都需要在当地重新考证,在山东招远考的那一次,600多人里,陈年喜考了第一。

在银矿干到桃花开的时候,远方传来消息,母亲查出了食道癌。后来,许多人认为陈年喜最好的作品之一《炸裂志》,是在那一刻降临的。

“我微小的亲人 远在商山脚下/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我的中年裁下多少/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我岩石一样 炸裂一地”(《炸裂志》)

但他并没有离开矿山,工程仍在继续,爆破不能停止。

爆破工有去无回是常事。点燃导火索后,不能跑太远,一声接一声沉闷有力的巨响,砸在耳膜上,一个不少,按序爆炸,才算成功。声音太过清脆和响亮,或是间隔顺序有误,需要逆着滚滚烟尘,跑回爆破点观察。稍有闪失,都将致命。有一回,徒弟杨在跑着跑着就跑成了一团血雾。

八月十五,秦岭好月。诗人在看不见月亮的垂直矿洞里向上作业,岩石间找两个洞,钉一根木条,一路向上攀爬。放炮、点燃,爆破的冲击力震断木条,他从离地30米的高空,直直坠落。钢制的机器早一步落地,陈年喜捡回一条命,但石渣嵌入身体,胳膊当场脱臼。

离年关不剩多少时日,工程还有个尾巴。一个月后,他重返矿洞。密闭的巷道中,突然头晕目眩,完全支撑不住。被拉出矿洞时候,老板娘正在劈柴做饭,斧头扬起来落下去,陈年喜的耳边一片寂静。

住院一个月后,医生宣判,诗人永远失去了一只耳朵。耳鸣成为最忠诚的陪伴,此后,陈年喜的右耳永远有尖锐的声音日夜呼啸。

一整年,陈年喜赚了10万元,相熟的包工头向他借了6万元继续投资开矿,后来包工头干一处赔一处。陈年喜只知道他是重庆固县人,后来没了音讯。

“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为了拍摄纪录片《我的诗篇》,秦晓宇在网上大海捞针。在搜索框里敲下“诗歌”“矿山”“诗人”,如此排列组合了几次,陈年喜的博客页面在屏幕上跳出,导演找到了他的第一主人公。

“再低微骨头里也有江河 / 我选择暴力 / 劈山救母”“东面的山坳里竖起了酒旗 / 而西坡的亡幡已不堪拥挤”,陈年喜朴素深沉的生活经历,极具陌生感的生命体验,远在深山岩石缝隙里沉默的呐喊,带给秦晓宇强烈的震动。

“他在矿山深处的经历从来没有人写过,年喜的部分作品,可以说填补了两千年诗歌书写的空白。”秦晓宇说。

翻译学博士缪君在法国生活多年,曾执教于巴黎三大,现在是中山大学的副教授,平时用法语写诗。在朋友圈读到陈年喜的作品后,觉得自己的诗大都像无病呻吟。她把《炸裂志》翻译成法文发到脸书上,法国朋友评价压抑又震撼。

“这个时代,有个词叫高手在民间,好像是件很稀奇的事情,但民间有许多复杂的人。”陈年喜说。家乡有一位邻居,从河南入赘过来,二胡拉得极好。有外省豫剧团来演出,邻居跟着演奏,团里的人尊称他为老师。邻居常常对着大山拉琴,琴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没有人知道拉琴的人在想什么,也没有人问。

有一回在三门峡,在山里干了一个月没挣到钱,老板跑路了。回家没有路费,陈年喜和几个人,在路边拦下大巴,想让司机免费捎一程,司机要求唱歌抵路费。工友小伙,沿路唱了整版的小仓娃(河南曲剧《卷席筒》的主人公),唱到车上有人哽咽抽泣。


陈年喜(受访者供图)

在博客上读了陈年喜的诗后,秦晓宇决定去矿山见他。

千里之外,矿洞中的陈年喜,抱着几十公斤重的风机,怎么也提不起来,双手麻木无力的毛病越发严重了。这不是个好兆头,陈年喜揉了揉后脖颈。

他的后颈常年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颈椎病、尘肺病和耳聋,是矿工们的职业病。运气好的只有一两种,2020年5月确诊尘肺病后,三种病陈年喜都占全了。尘肺是一种慢性不治之症,医生说,陈年喜的肺已经纤维化,像疤痕一样,是永远无法褪去的痕迹。踏入矿山的那一刻起,岩石便在他的肺上剜刻,疤痕在十几年后依然折磨这副身躯。

1999年,儿子凯歌不满周岁。那是打工潮方兴未艾的年代,陈年喜说:“以前是可以安于贫穷的,但后来,挣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年,他在有两首诗在一家报纸的副刊发表,第一次得了稿费,40元,给孩子买了4袋奶粉。

诗歌创作的速度赶不上儿子嗷嗷待哺的成长。有人捎来口信,矿上缺个架子车工。孩子的奶粉、药费和三餐在催促,焦头烂额的陈年喜连夜收拾行李,跳入矿洞。

那是河南灵宝的一座金矿,在矿山,逃离是所有人共同的梦想。工友们聊天总是围绕着离开矿山之后的打算,开个小餐馆或是做个小买卖。但第二年,大家仍在深山聚首。“这一行,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了。”陈年喜说。

十几年间,一个人南征北战,矿山生死无常,他比普通人见过更多以命相博的时刻。包工头迟迟不发工钱,工友里的一对兄弟用炸药毁了老板的机器。几队人马同时开采一座矿山,巷道里躺着老板雇来持大刀的打手,狭路相逢,短兵相接……

山体爆裂,人在其中,共振再寻常不过。大多数人选择在爆裂声中引燃愤怒、挥拳举刀或麻醉自我,陈年喜选择了最安静的方式炸裂,在诗里冲天一喊。

“唱大悲大喜 唱大爱大恨/唱昏王奸佞黎明泪/唱忠良贞烈古今流/秦腔的大雨醍醐灌顶/让你浑身湿透哑口无言/让你明白/真情和洗礼 只在民间/让你懂得/活着就是冲天一喊”(《秦腔》)

新疆克拉玛依的萨尔托海,人烟罕至。废弃工房的墙上,贴着《克拉玛依报》《中国黄金生产报》,每天下班后,陈年喜都会去读几页,所有墙面都读完后,他朝墙上泼水,一张张揭下来,再读另一面。

矿山之中,纸张匮乏,诗句只能委身于装炸药的纸箱。冬天矿洞严寒,陈年喜把写满诗的纸板垫在褥子下取暖,离开的时候,卷起铺盖,有媒体写那是“留下满满一床诗”,听起来颇有几分浪漫。陈年喜苦笑道:“那是真的很苦啊。”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陈年喜的案头放着《杜甫传记》,颠沛与苦难,相认于诗歌。

我的诗篇有三块金属

2010年,陈年喜开通博客,把深山矿洞中的诗歌连根拔起,种进茫茫网络。偶尔有人阅读评论,他觉得满足欣喜。

写作本就孤独,矿山里的诗人,寂寥更甚。有一年开的矿在秦岭河南段的黑山。秦岭是平原之上隆起的山脉,山上能听见脚下村庄鸡犬相闻,但相距遥远,与世隔绝。叫黑山,因为山上的草木终年墨色。山高地深,时节绝晚。冬天从这里开始,春风最后到达此地。

矿上的人彼此交流有限,没有人知道这里有多少走投无路的人。开采业最兴旺的那几年,陈年喜估计仅是开采贵金属矿的同行就有数十万。他们像茫茫大雪,洒在山间。大家心照不宣,从不互相打听。偶尔有人言谈间流露往日生活点滴,困苦的人,各有各的绝望。

陈年喜没有停止过写诗。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总要有人记录终年不化的茫茫大雪,他提笔做了隔千年时差的边塞诗人。

2015年冬天,纪录片《我的诗篇》即将进入最后一场拍摄,导演秦晓宇正满世界找陈年喜。

这是电影里最重要的一场戏,是结构主线。按照计划,6位不同年龄、不同地域、不同工种的打工诗人,将聚集在北京的新工人剧场,进行一场诗歌朗诵会。

陈年喜觉得,这场朗诵会实在没什么意思,还要占用大量时间。他正在矿山工作,时近岁末,老板的工钱尚未结清,家里等着过年。他不再接秦晓宇的电话。

秦晓宇不怪他,与陈年喜相处时间越久,越能理解他的处事风格——不轻易拒绝但也并非真诚应允。每一次拍摄陈年喜都是半推半就。风雨半生,见过太多失望,他对拍摄纪录片能带来什么改变并没有期待。但每次拍摄团队到现场,他也坦诚相待,将生活的所有展示在镜头之下,毫不避讳。

秦晓宇理解,矿山打工的经历,很难对人产生强烈的信任,过年的时候,可能好几处邀请他年后去打工,他都得答应,然后选一个去,这样万一其中一个出问题,还有其他机会。

2015年之后,陈年喜失去了所有机会。像16年前下矿一样,他离开矿山的决定由不得他做主。后颈的石头越来越沉,医生必须在他的颈椎上植入三块金属。这场手术,不做会很快瘫痪,做了有可能立刻瘫痪。最终,脖颈后的石头成功卸下,但他永远无法再去矿山工作。

陈年喜从没买过一件贵金属首饰。他见过金银原始粗犷的美丽,矿洞之中,循着资料、照着矿灯搜寻到一堵石头墙,一声炮响后,藏身岩石的金银蜿蜒展露,金光灿烂。

很快,它们会成为非常精巧的装饰品,坠在一些人的脖颈之下,或是放在房间某个显眼的位置。拿这些艺术品装点生活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想到它的源头,是一群人玩命从很深的山里一点一滴挖掘。想到这些,陈年喜又揉了揉后颈。


陈年喜从金矿带回的岩石样本。 李楚悦 摄

那场陈年喜觉得很没有意思的朗诵会,在秦晓宇的坚持下,他还是去了。来自矿山和流水线的诗歌引起关注和讨论,甚至有国际汉学家感兴趣。陈年喜获得了第一届桂冠工人诗人奖,奖项的创办者吴晓波拿了10万元稿费作为奖金。

诗人不再是矿山爆破工,很难说清,是因为手术,还是朗诵会。

秦岭、皮村和华尔街

接到赵若菲邀约出版的电话时,陈年喜正在贵州的旅游景区里写宣传文案。这是他在北京最苦闷的时候,文友介绍下获得的工作机会。

“需要我付钱么?”陈年喜电话那头问。

赵若菲在西南大学戏剧影视专业读书的时候,在导师刘宇清的带领下,和同门一起读过陈年喜的诗。“大家常常从他的博客里泪水涟涟地出来。”赵若菲说。

2017年毕业后,赵若菲进入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工作。选题会上,她把陈年喜和《我的诗篇》里其他5位打工诗人的作品报了一个诗集系列。今天的出版业市场上,很少有编辑有做新诗诗集的勇气,刚毕业的赵若菲却让整个系列在2019年顺利出版。她说:“做书的时候流了很多眼泪,我好像在孤军奋战,但还是觉得值得。”

2019年1月,陈年喜的《炸裂志》初版只印了1000册,出版社计划卖三五千册就能保本,但诗集很快脱销。2020年6月第五次印刷,累计超过到3.5万册。赵若菲给陈年喜的读者建微信群,一个满了又建一个,申请加入的消息提示音响了一整晚。


陈年喜给读者签售。(受访者供图)

离开矿山后的两三年,陈年喜的生活一度有些魔幻。

四川卫视《诗歌之王》邀请他去北京录制节目,他和歌手罗中旭搭档,分别负责写词和谱曲演唱。生活经历和审美文化的巨大差异之下,相处是一件很难的事。那段时间,陈年喜从美声听到摇滚,从汪峰听到于魁智,以期获得音乐上的灵感,但始终是一厢情愿。最终谱成什么样的曲,如何演唱,他无权决定。

这段歌曲作词的经历,让他在北京飘荡了一阵。在皮村做义工,也琢磨着如何靠给歌手写词挣钱。最终,这个想法因为无法真正进入音乐圈而夭折。多年前,陈年喜曾经想过当律师,买了一堆法律教材自学,后来因为专业学历的门槛折戟。也琢磨过倒腾文物,买过不少文物鉴定的书籍自学,也没有成功。“鉴别真假太难了。”他说。

《我的诗篇》上映后,陈年喜和剧组一起去美国巡回展映,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跑了好几个城市,登上帝国大厦,去哈佛耶鲁演讲,特朗普当选的那个晚上,他和剧组正在纽约时代广场。秦晓宇记得,陈年喜在美国的时候,没有太多兴奋感,平静得不像初来乍到。“可能是开矿生涯养成的性格,你很难走进他的内心深处。”秦晓宇说。

在华尔街街头,陈年喜看见当街而立的金牛,想起秦岭的隧道。

“在西北的秦岭南坡/我有过四十年的生活/二十年前 秦岭被一条隧道拦腰打穿/一些物质和欲望 一些命运和死亡/从这头轻易地搬运到那头/其实华尔街的意义也不过如此/在人们去往未知之地的路上/又快捷了一程” (《华尔街》)

“把你打造成下一个蔡崇达”

果麦传媒文化公司的员工告诉他:“路总要见你。”

陈年喜不知道“路总”是谁,对方给他买了机票,在北京,他见到了果麦的董事长路金波。

会议室里,路金波让人拿了两本《皮囊》过来,说:“蔡崇达每年从我这拿走500万,我们要打造下一本《皮囊》,把你打造成下一个蔡崇达。”编辑告诉陈年喜,路总亲自接待,聊三个多小时,在果麦先例不多。

陈年喜读了蔡崇达的书,从头到尾都没觉得他写得有多好,怎么火的也不知道。

编辑给陈年喜打造创作计划:“你现在所有签约的专栏,不要再弄了。我们准备给你安排一个三部曲,先出本散文集,再出一个视频,第三部你自己规划一下。”

2019年8月,他签下合约,以打造畅销书著称的果麦负责他后续书稿的运作。尽管不情愿,陈年喜依然会全力配合出版社的各种要求。


陈年喜在丹江岸边。  李楚悦 摄

旅游业因疫情受到重创,年后陈年喜去贵州办了辞职。离开矿山后,陈年喜最稳定的一份工作画上句号,生活再次陷入了不确定的状态。

写作成了诗人唯一的谋生方式。除了手上的书约之外,陈年喜平时给各类媒体平台供稿,诗歌、非虚构、叙事散文都写,后两种稿费挣得多一些。诗歌写一年,挣一万块钱也很难。但散文和非虚构一篇就有几千块的收入。2020年,陈年喜成为了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他在朋友圈写:终于成了一个有证的人。

离开矿山后,创作并未变得容易。他对自己作品始终无法摆脱悲情底色感到苦闷,“写着写着,总是走到生死。”陈年喜说。在丹凤县城湿漉漉的街道上,他走得并不轻松。群山深处的农村老家正在被集体迁往县城,住进楼房,每天都要花钱。儿子凯歌即将读大二,父子之间的交流甚少。脖子上的石头卸下后,父亲陈年喜觉得背上依然重,他在诗歌里克制地表达父爱。

“儿子/你清澈的眼波/看穿文字和数字/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但还看不清哪些人间的实景/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又怕你真的看清”(《儿子》)

大多数时候,凯歌的爱好是游戏。他读过陈年喜买回来的书,写过一些文章,假期在富士康的打工经历为他积累了素材。2020年第八期的《新工人文学》杂志里,陈年喜的《一个乡村木匠的最后十年》和凯歌的《我的富士康工友们》两篇作品一同发表。陈年喜觉得,自己是没有别的办法糊口,儿子也无意写作,都注定弄不出名堂。

一地霜白

“哈尔滨下雪了。”采访到一半,陈年喜收到远方朋友的消息,转脸对我说。时值盛夏,但陈年喜的语气,像他的诗一样,总是大雪茫茫。他给自己的公众号取名“一地霜白”,生命中的每一场雪,都在这里留下过痕迹。

2020年7月,陈年喜受邀前往浙江海盐县的乌托邦书店,做一场签售分享活动。临行前一晚,他在朋友圈写:早些年四方漂泊,大包小包,这些年行李少了,反而更重。配图的行李中,除了一本贾樟柯的《站台》,余下的全是药。

江南的雨季刚过,晴天午后,海边的书店里,老师、学生、公务员、核电站的职员、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坐了满满一屋子。

2016年《我的诗篇》在全国各地众筹点映,乌托邦书店组织了几场放映。有一场,武原中学的语文老师吴莹萍和几个一起来观影的朋友聊到凌晨。在班级的群里,她把影片和诗歌推荐给学生。4年之后,当年读初二的翟雳杰即将念高三,他常常在晚自习的时候写诗,又心疼时间怕耽误课业。活动现场,他向陈年喜提问:诗歌在奔忙的生活里应该放在什么位置?

陈年喜没有答案。

活动最后,一位来自陕西的小伙子清唱了几句歌谣,原本是要唱秦腔的,临时改成了《渭城曲》。王维举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陈年喜在乌托邦书店分享诗歌创作。  李楚悦 摄

这些年走南闯北,跑遍全国大小矿山,新疆曾是陈年喜的梦魇。六次入疆,几乎没有挣过钱。新世纪之初,陈年喜在喀什的叶尔羌河岸边逡巡了六个多月。他确认包工头是被骗了,上家把金粉涂抹在岩石上,高价出手了一座贫瘠的山。

但他依然对那里心怀感念。在荒芜的山脉间,辽阔的戈壁上,他看见游牧的人,独自骑着瘦驼走远,不知道朝向那里。他遇见过很多吟诗走来的古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他们并肩共赏过。现在,他梦想回到新疆,去昆仑山脚下拣玉贩石。

在新疆开矿的时候,有个维族的朋友,抱来一块石头,异于寻常的沉,希望借用矿上的工具打开它,陈年喜试了几种,并没有开石的办法。“里面肯定有玉。”陈年喜笃定地说。维族朋友把石头送给他,离开矿山的时候,陈年喜把它藏在了矿洞之中。

从喀喇昆仑山奔流而下的叶尔羌河,日夜不息地赶赴塔里木河,沿途遗落下太多玉石。翠玉、墨玉、玛瑙玉,以及难得一见的和田玉。陈年喜记得,新疆一公斤墨玉在2006年的市价是300元。从贵州景区辞职的时候,他又想起那条奔流的大河,和它岸边的晶莹。不失为一条活下去的路。

“那块藏身矿洞的石,打开一定有玉。现在去我还能找到位置。”他说。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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