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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土著”獐返乡13年:它只为爱情而战,见你却有点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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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海燕 2020-07-22 07:06
摘要:诗经写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麕”,指的就是獐。

一连30多天阴雨连绵,华夏公园的草长势有点儿慢。

5-7月正是母獐产仔的时节。“今年又添了25头幼獐,如今园子里共有80头獐,因为疫情,还没安排野放。”64岁的奚德良弯下腰,拔了一把麦冬,喂给靠近栏杆的一只獐。

雄獐有獠牙露在外面,吃东西时,它的獠牙倒下来,“这是避免吃的时候碰坏,但是进入战斗状态,獠牙就会嗖的一下立起来,如果你看到獠牙直立的獐,就知道他们已经做好战斗的准备了!不过它的獠牙只为爱情而战。”

诗经写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麕”,指的就是獐。獐又称牙獐、土麝、香獐,属于我国二级濒危保护物种。它曾是上海的“土著居民”,但在上世纪初销声匿迹。

100多年后,远古精灵重返故乡。2007年3月,上海从浙江舟山引进21头种獐。这些年来,21头獐在上海开枝散叶,先后被“野放”到滨江森林公园、南汇东滩、松江浦南林地、崇明明珠湖等处,据估计,目前上海范围内活跃着300多头獐。

从21头獐繁衍生息至300多头,獐的重引计划成功了吗?在野放过程中,獐会遇到哪些天敌?是否有一天,上海市民开门就能瞥见獐?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几度走进獐园。

为何“重引入”计划选择了它

初次进华夏公园是在6月中旬,记者随几位市人大代表走入公园东北角的“獐园”,这个圆耳、山羊大小的动物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眼。

只见7000多平方米的草地上活跃着大大小小80头獐,或立、或卧,有的小獐正仰着头吃母獐的奶,有的正悠闲地踱步。见有人凑近拍照,几只靠近围栏的獐,飞快得奔跑起来,身影轻巧。

有代表头一回见到这个动物,误以为是“狍子”。“不是狍子,这是獐!它是没有角的最原始的鹿科动物。”工作人员纠正道。

这是远古以来上海就有的精灵。獐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历史上曾广泛分布于辽东半岛、华北平原及长江两岸和朝鲜半岛。华东师范大学生命科学系副教授陈珉在参观崧泽遗址时,发现化石中就有獐牙,“这段历史距今6000年,獐无疑是上海的原住民”。

华夏公园的母獐和幼獐

但自上海开埠以来,伴随着城市化,大量自然生态环境消失,獐的数量也越来越少。19世纪80年代,上海市郊青浦、奉贤还有不少獐,郊区农民一度把獐和野鸡一起送进城卖。不过到了上个世纪初,上海已找不到獐。

百年之后,这个绝迹的动物为何能有机会重返故乡?

“最早提议把獐引回上海的,是我的导师张恩迪。”陈珉说,张恩迪主要研究东北虎和鹿科动物,华东师大老生物馆后面的一片林子里,一度还养过几只獐。早年,张恩迪在英国留学,发现獐在英国生活得很好。这些獐最初就是从中国引入的,后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种群。于是,他有了把獐重引入上海的想法。

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的《重引入指南》,对“重引入”这样定义:在一个物种的历史分布区内的一部分区域内(该区域此物种已经消失或绝灭)重新建立该物种种群的一种尝试。作为獐的历史分布地,獐在上海消失的时间不长,符合物种重引入要求。

有“地利”,还待天时。2000年以来,上海进行了大规模的森林建设和湿地生态恢复工作,城市生态环境大大改善,不过,完整的生态链并未完全建立。“我导师认为,如果能把这个上海原住民找回来,就可以通过人工方法恢复和增加生物多样性。”陈珉说。

彼时,浙江舟山群岛、江西鄱阳湖区域、江苏滨海湿地和安徽等地区都分布有獐。重引入,就要找到与上海本土獐完全一致的种类。为此,陈珉和几个同学这几个栖息地做了调查评估,他们收集了獐的毛发、粪便等样本,通过基因比对,确定国内獐各种群的遗传多样性仍属于种内差异,没有分化。“这就意味着,将野生獐重新引入上海是可行的。”

动物专家的美丽设想很快开花结果。2006年9月,《浦东新区獐的重引入试点种群的建立》项目启动。由浦东新区政府、区环保局、区科委、区林业站、市市容绿化局、市农委、上海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松江林业站、崇明林业站和华东师范大学共同合作,以陈珉为首的华师大生命科学学院科研团队,承担起专业指导和科研监测任务。

2017年3月6日,华夏公园从浙江舟山引来21头种獐。其中,8头公獐,13头母獐,都是1-3岁大小。这些獐花了2个月时间就适应了浦东的气候和环境。当年,一半多母獐成功受孕,顺利生下小獐。

回归自然的这群獐,为何不增反减

经过两年繁殖,华夏公园獐群数量达52头,上海成功建立起了首个獐重引入圈养种群。

从2009年起,华夏公园向滨江森林公园、松江浦南林地、新浜林地、南汇东滩、崇明明珠湖等地区输送獐,进行野化和野放。

有几组数据,引起记者的兴趣。2009年11月至2010年1月,华夏公园先后有14头獐被野放到滨江森林公园,雌雄比为9∶5。随后的几年里,种群维持在30头左右,不过,近两年出现下降,现存种群数量约10头。

2015年12月,崇明明珠湖公园从华夏公园引入25只獐。明珠湖还从浦南林地、舟山引入部分个体。不过,现存种群数量约3只。

野放出去的獐,为何有的地方不增反减?

这与獐的个性有关,工作人员笑它有点“怂”。雄獐有獠牙,这个“獠牙”很有迷惑性。奚德良见过很多厮杀场面。每年11月至次年1月,是獐的交配发情期,獐园里杀气腾腾,雄獐们角逐激烈,一番战斗后,总有挂彩的。拥有獠牙的獐只强于内斗、不善御敌。除了捍卫爱情,他们一般不会用獠牙。见了陌生人獐只会逃跑,实在躲不了,就弓着背蹦跳着跑。

獐的这个“怂”,在圈养地尚无大碍,但到了野放环节,就成了致命弱点。

滨江森林公园基本上是完全野放的环境,獐群不能像在华夏公园那样得到细心的照顾,全靠自己。这些獐倒也适应得不错,第二年就生出了两头小獐。

但是他们时不时会遇到天敌。有一次,一只成年獐翻越围栏来到公园外,没想到遇上一条狗,慌不择路撞上了公园的电动门,幸亏工作人员及时发现,赶紧打开大门,让獐回家。

但不是所有的獐都有那么幸运。“我们看到过不少獐的尸体,是狗咬的,也被老鼠、黄鼠狼吃过内脏。”陈珉说,因为獐天生胆小,很多动物都能把它干掉,甚至比它个头小的动物。

“它容易被惊吓,有可能一下子就吓死了。”陈珉的学生就曾目睹一头小獐吓得一动不动呆立近一个小时。遇到天敌时,獐还会乱跑,撞墙撞树,头破血流。如果遇到恶狗,一夜间都可能好几头獐被活生生咬死或吓死。

第二个敌人就是捕猎者。

獐野放出去之后,曾发现三次偷猎,有两次在南汇东滩。

相比滨江森林公园,南汇东滩湿地的獐是更加纯粹的野放——范围更大,且无人照顾。

“獐放出去时都戴有电子项圈,我们会采用无线电遥测技术跟踪这些獐。如果发现獐的定位不动了,或在它惯常活动的区域突然监测不到了,可能就出意外了。”陈珉说。

他们在南汇东滩曾发现两个被剪掉的獐佩戴的项圈,这说明,这两只獐遭遇不测,可能被人捕猎了。还有一次他们在松江发现了捕猎的笼和电网。

被野放出去的獐,还会面临各种自然环境的困扰。比如有的野放地护岸过于陡直,不慎落水的獐未能爬上岸而溺死。滨江森林公园有只怀孕的母獐不小心掉入河中,虽然会游泳,但无法爬上岸。幸亏游园的小学生发现后向公园汇报,工作人员跳入河中及时救起母獐。

为了保障这些獐的安全,不少野放地也动足脑筋。2015年,华夏公园向松江新浜林地“野放”十多头獐。新浜林地挖出了一个三四亩的水塘,供獐自然饮水。不但周边围有铁皮护栏,中间还有双排竹林相隔,并装了监控探头,管理者也定期查看防守,以防獐走失。

陈珉说,最初几年,这些野放公园的游人很少,很多都是空旷之地。而随着游园人数增加,獐的活动区域受到了挑战。“它那么胆小,基本对人没有任何威胁,但是面对人所造成的伤害,獐却无反击之力。”

獐喜欢有水的环境,研究却显示,被野放出去的獐偏好选择距离水源较远的区域。陈珉说,个中原因可能是整个公园本身水源丰富,獐大多数活动的地方距离水源均在150米以内,水源需求不构成它的活动限制因子。另一个原因就是,水源附近正是游客集中活动的区域,獐避免选择距离水源过近的区域活动,可能是对人类警觉性较高的反应。

这也牵出一个问题,人与獐如何和谐相处?

他们,与獐结缘“相敬如宾”

“我与这些獐相处了十多年,我们相敬如宾。”

这些年来,奚德良一直守护着这些精灵,他的监护室就处于獐园一角,里面放着一张简陋的床,桌上摆着台老式电视。

一只雄獐在喝水。 王海燕摄

跟着他绕着獐园走了一圈,他教记者如何辨认雌雄。离监护室不远,有一个2米长的长方形水槽,一只成年雄獐正俯下头来喝水,它的左耳朵上有个黄色耳标。“‘耳标’一般是男左女右,或者你看他有没有獠牙。”

在围栏一角,一只雄獐气定神闲地盘卧在一堆木头前,“你看,它把这里视作它的地盘了!”

奚德良的日常工作就是给他们喂食、换水,喂的主要是三叶草和干豆粕。“一头成年獐一天要吃3-5斤草,或者1.5斤豆粕饲料,水喝得更多。”

奚德良和小獐

他拔了一把草喂獐,但那只獐不识趣,倏的一声转身跑了。“我养的大雁、鸭子都认得我,我一叫,它们就奔过来,獐就不喜欢和人亲近。”言语里稍许透着几分小失落。

黄浦江另一边的金师傅也深有共鸣。2008年起,松江浦南林地建起獐的繁殖基地,守护人金师傅给獐投喂饲料时,总有一两只躲在五六米开外,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稍微靠近些,便敏捷地逃窜开去。养獐十年来,金师傅亲手触碰到獐的机会也就几次。

但这不妨碍守护者对他们的悉心照护。十多年的相处,奚德良对獐的习性已很熟悉。“这几棵野柿树的叶子他们挺爱吃,但不会伸长脖子去吃,要等叶子落下来。”

比起守护者,研究者跟獐走得更近。陈珉和生物系研究生经常来公园做监测研究。“我带着几位学生常驻华夏公园,给这些獐标上耳标,从早到晚记录它们一天的吃喝拉撒睡。“他们观察得很细,发现很多獐的有趣行为。比如发情期,雄獐会作出拍耳和爬跨的举动。除了粪尿标记,雄獐还会用额部摩擦栅栏、树枝或者草皮等,利用眶下腺进行标记,宣誓自己的领地,以求雌性青睐。

他们和有些獐还建立了感情。华夏公园有一只母獐,头上有块白斑,学生们管它叫“白脸”。白脸已经5岁了,年年都生娃。它还很“博爱”,其他小獐来吃她的奶,她都接纳。要知道,给其他孩子喂奶,可不是獐的自然行为。

有个性的獐还有不少。比如15号很机灵,测数据时总是最后一个被测到。患鼻炎的18号很亲人。陈珉有段时间去上海动物园观察獐,“我一到那,18号就会拱我的包,把我带来的午饭吃掉,有时我的袋子扎得很牢,它也能翻出来”。

记者了解到,这些年来,已有超过30名华东师大学生参与过獐的调查研究。项目组还招募了一定数量的志愿者,经过充分培训后,也纷纷走进獐的重引项目。

一百多年前的精灵重返故乡,对市民来说,也是件新鲜事。每天来华夏公园看獐的市民不少。记者探访獐园的35摄氏度高温天,太阳火辣辣,依然有不少父母带着孩子来公园寻獐,有人还专门买了菜来投喂。浦东新区林业站负责人说,作为华夏公园内一个重要的自然科普教育基地,獐园成了市民来公园游览的必到景点。

华夏公园的獐  王海燕摄

在野放的其他公园,獐也成为市民称道的一景。滨江森林公园曾开展獐摄影比赛,市民报名踊跃。最后,20多名游客幸运地拍摄到了獐,收集到了2段视频、75张珍贵照片。公园还据此绘制出一份“獐出没”地图。

在上海动物园里,陈珉曾看到热心市民给身边人普及知识,讲得头头是道:“这里的獐不算多,浦东华夏公园的獐最多!”……

一幅人与獐和谐相处的美好画面已经挥就,不过,管理者发现,人们爱獐的方式表达有误。比如不少游客不由自主会用手触碰小獐。“混了你的气味,獐妈妈可能就认不出它了!”滨江森林公园方曾专门发出告示提醒游客,如在园中偶遇小獐,一定不要碰触,以免它沾染上人类的气息而被母獐抛弃。

在小区在街头,会与它不期而遇吗

前不久,松江区一小区的业主反映,成群的“野兽”貉出没在小区步道上、花园里、水池边。有朝一日,上海市民走在小区或是大街上,是否也能与獐不期而遇?

事实上,不少市民已经在近郊与獐邂逅了。

去年7月31日,有一只雄獐从华夏公园獐园的大门一侧溜出去了。整整大半年,这只雄獐都在外面逍遥。附近不少居民撞见过这只离家出走的淘气精灵,有人欣喜发朋友圈:“回家路上,一只小鹿模样的动物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有点像到了日本奈良。”

不过,这只獐并没有跑远,活动足迹基本就在公园周边,时不时它还跑回獐园附近嚼几口草,和小伙伴隔栏相望。今年4月,这只雄獐又被引回园子,结束了闯荡生涯。

南汇东滩,也就是靠近滴水湖的地方,獐也常常与人在路上相遇,有人惊呼:“没想到在临港新片区也能撞见这个远古小精灵!”

在滨江森林公园,有只成年獐一度跑出公园,闯进了附近公安高等学校,最后在学校和公园工作人员的努力下,才收心回家。

不过,要在人口高密度的居民小区、大街上撞见獐,还是有些难度的。

当初设立獐的重引入项目,其目标是为了继续恢复獐这一土著物种,通过建立繁殖种群、野化、野放,让獐能形成可持续自我繁殖的野生种群,最终使它成为上海城市生态恢复的旗舰物种。

目前,上海已从21头獐繁衍出300多头,这个目标实现了吗?

“可以说是目前只成功完成了第一步,就是建立了一定数量的种群。”在陈珉看来,经过十多年的推进,獐的重引入计划达到了两方面的预期:首先是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得到了充分论证,即獐在上海形成野生种群是可行的;另外,獐是否能建立繁殖种群也经过了充分试验和论证。但是离理想目标,尚有距离。

“因为一个物种恢复可能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陈珉表示,虽然目前在野外有獐群,但规模依然太小。从生物学的角度,对于獐这样的小型鹿科动物来说,普遍认为至少要有500头繁殖种群,总量约1000头,才基本达到种群恢复的标准。

研究组曾将华夏公园獐与英国惠普斯耐德公园的獐作对比研究。他们发现,华夏公园的獐休息行为较摄食更多,而惠普斯耐德公园的獐更多时间用于摄食,休息行为次之。“这可能与不同的圈养条件有关。”陈珉说,他们都可以自由取食活动区内的植被,不过英国惠普斯耐德公园的獐活动范围约为4000多平方米/只,而华夏公园只有200多平方米/只,两者差距悬殊。


陈珉和獐

类似的研究为“野放”之路打开视角:到底什么样的环境适合獐?

让她忧虑的是千篇一律的现代河堤设计。獐会去河里喝水,但不少堤岸改造成了水泥木桩式,獐掉下水就爬不上来。“这种设计可能从美观经济方面考虑,但对野生动物并不友好。”

野放后的獐的种群数量有所下降,在陈珉看来,这不必多惊慌,因为獐的个性特点,野放后的不确定因素比较多,波动也大。比如獐被狗或其他动物咬死了,这似乎是种失败,但这正是生态食物链中的一环。獐一旦融入大自然,它就进入整个生态链系统,可以带动其他物种更健康地发展,比如植物的种子穿过獐的粪便,就可以更好地茁壮成长。

“我们应该考虑的是,如何防止猎杀或干扰,并保持生态用地性质不被改变,这样才能为獐的长期繁衍提供基本条件。”陈珉说。目前上海已加大执法,猎杀行为大大减少,倒是如何引导游客显得更为重要。她建议,今后实施野放前,要为獐营造植被盖度和密度适中、隐蔽性良好的栖息地,并树立科普宣教和警示牌,引导游客的合理行为,避免对獐造成人为干扰。

当初,上海从浙江引入21头种獐,一开始大家觉得这更多是作“秀”,但没想到,上海已经坚持了13年。项目组有关獐的研究论文也频频在国际期刊发表,这已成为大城市重引入野生动物的一个精彩案例。

“獐如果能生存地好,反映上海的生态环境恢复得相对好,市民的素质也相对好。“陈珉说,“我们希望它的香火不要断掉,我们把它找回来了,接下来就是留住它,在上海繁衍生息,这不是5年、10年的事,而是上百年,需要经历几代人的努力,有一天,上海人会为留住大自然的精灵而骄傲!”



题图来源: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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