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健忘者。但有些事,你想忘也忘不掉。譬如,年幼时,一场暴雨过后,我在稻田下水沟里捉到半篮子的攻水鲫鱼;高考前夕,我在学校旁边的田野里读俄语,忽然听到水沟里的啪啪声,一看,是条半斤多的鲫鱼,当即赤了脚将它逮住了……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历历在目,窖藏在我记忆深处,任岁月荏苒,忘不了抹不去。
这些事,都是在黄梅天里发生的。
那时候,我们家乡是粮棉区,种麦种棉种水稻。种水稻要犁田耘田落秧拔秧插秧,我跟着姐姐在天蒙蒙亮时拔过秧。一帮女人,坐在秧凳上,在嬉嘻哈哈的说笑声中双手拔着秧苗,然后用稻柴扎成秧把,一路拔秧,身后就立起了一把把秧苗,供白天插秧时用。无论拔秧还是插秧,最怕蚂蟥叮腿,乡亲常在裤管里卷一把盐,据说蚂蟥怕盐渍,被叮咬了,撮一把盐渍它,就掉下了。
插秧,乡亲叫莳秧,把十分吃力的活说得很文雅。莳秧前,先要抛秧,站在田埂上,抛出一把把绿茵茵的秧苗,划出一条条绿茵茵的拋物线,落到平如镜面的秧田里。如今思来,当一把把秧苗落到田里,乡亲们那绿色的信念便扎根大地了,汗水又把信念浇灌,当秋天大地捧出饱满的金谷,那是在春天里播下的信念在秋天里成熟了!
这个时令,正是黄梅时候。六月天,孩儿脸。太阳从云缝里露一露脸,似乎笑了一会,又阴了脸,从云缝中泄下雨滴。妈妈做了酱、腌了瓜,刚让太阳晒了晒,见雨了,赶紧爬梯子到屋檐上将酱缸盖好。
天气又闷又热,空气里湿度大。洗的衣服,几天不干。这时就想念冬日的干燥,夏天的热烈,因为黄梅天穿在身上的衣裳湿答答,难受呢!
湿哒哒的黄梅天,好像千年不变的。唐朝白居易写过:“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一人行。”宋朝辛弃疾就有“漠漠轻阴拨不开,江南细雨熟黄梅”句,欧阳修更把心情写尽了:“慵整顿,黄梅雨细多闲闷。”反正说黄梅如何如何好的,几乎没有。
但是,这湿哒哒的黄梅雨啊,却给了我别样的思绪。这就是:扯不断的丝线,从宇宙巨大的纺车上摇下来,摇下来,于是,一顶顶金色的斗笠湿漉漉,一件件彩色的雨衣湿漉漉,一声声劳动的笑语湿漉漉!亮晶晶的梅雨中,蚕豆胖了,向日葵垂下沉甸甸的脑袋,梅子在悄悄地酝酿酸酸甜甜的果实。
这些关于黄梅天的记忆,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了!放眼家乡,阡陌呢,炊烟呢,麦浪呢,绿茵茵的秧田呢,好像都遗落在岁月的彼岸了。眼前高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好在,白鹭却又回来了,鹧鸪也在绿树丛中啼得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