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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日记】父亲去隔离酒店后,在家十多年的我决心出门找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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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20-03-16 14:24
摘要:你设想一下,一位对手机操作也不熟悉、不知道如何从互联网上获得正确信息的老人,忽然有一天与世隔绝了,他应该怎么办?

讲述人:章甜     年龄:37岁      自由职业者

在武汉一家隔离酒店呆了24天以后,父亲终于回到了他宽敞舒适的家中。一切,却好像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父亲的复式住房到顶楼自家天台,间隔着3层楼梯。但一路往上不会接触到任何人。去大露台上吹风,这是父亲去隔离酒店以前的放松方式。

我害怕父亲在家中憋着精神状态不佳,总在电话里鼓励他去露台上晒晒太阳。父亲鼓起勇气去了一次,没过10分钟就匆匆“逃”了回来。他说自己离开家门,就会觉得不安到了极点。

父亲几乎是被铆在了家中,而疫情刚爆发时,他每天都要戴着口罩在楼道里上下两次放风,我和我妈怎么也拦不住。

现在家里在网上预订的菜也大多是我母亲从小区指定地点拿回来的,这以前也是父亲非常乐于主动做的事。

前两天,母亲在电话里和我说,父亲这几天晚上睡着的时间不会超过4个小时。

因为他俩为了照顾彼此的睡眠质量,这几年都是楼上楼下分房睡的,我就好奇问她怎么发现的。母亲说:这几天,她透过天花板,听不到楼下父亲震天的打鼾声了。

这是这些天留下的后遗症,在隔离酒店住的这些日子,父亲瘦了6斤。

而就在2月13日,社区通知父亲去隔离的那天,母亲还故作轻松说了句:让他去,体会一下离开家后别人对他的方式。这是气话,母亲当时也以为父亲过两天就回来了。一家人谁也没想到,这是一场风波的开始。

各项检查都正常,却差点去方舱

事情的缘由,是1月28日父亲因为感冒低烧去医院拍CT、验血,医生的判断结果是普通感冒,输液3天后父亲好转,后来一直在家平安呆了十多天。

或许是因为感冒时在社区报备过的缘故,十几天后社区忽然通知父亲要去隔离酒店,说是住三四天,排查一下就能回来了。

一家人都很困惑,但还是照做了。母亲帮父亲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就去了。收拾时,考虑到父亲平时吃饭挑剔,害怕他吃不惯酒店饭菜,只好放了几盒泡面在行李里。

2月14日、2月16日隔离点安排父亲做了两次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2月18日,他又和隔离酒店其他50多人坐同一辆公交车去医院拍CT、验血,结果也都正常。期间,也有两位隔离点的医生到父亲的房间门口,核查他的各项检查结果。

隔离点的医生两次都表示有些不解,父亲这种情况,一切正常,为什么被带到了隔离酒店。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以为父亲解除隔离的日子不远了。

然而,2月19日那天,情况发生了变故。隔离点工作人员通知父亲要把他带到方舱去治疗,父亲的精神在那几个小时里瞬间就垮了——没有任何检查结果指向他已经被感染,被送去方舱不就意味着“自寻感染”?

也就是那天,我用手机把武汉市各个部门都打了个遍,没有结果。之后又在各个媒体上发布了求助信息。到了20日半夜,我还在和父亲社区那边的负责人联系。

或许是这些求助最终还是起效了,社区重新帮我父亲和隔离点做了沟通核实。第二天,隔离点的工作人员通知父亲,名单弄错了,他不用去方舱医院了。

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父亲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很糟糕的境地,开始整夜睡不着觉。

其实从刚一入住酒店开始,我们就发现父亲一反常态,他变得喜欢和家里人不停打电话、视频聊天。

20多天里,我和我母亲形成了分工:她白天陪着父亲聊天,我晚上陪着父亲说话,白天补觉。

其实,父亲和我们联系时,也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恐惧,只是不断讲述他的症状:喘不过气、坐立难安、吃不下饭……

我们姊妹4人总会在一天不同时段接到父亲的电话,大家都觉得父亲和以前自己心目中那位沉默、能扛事儿的一家之主形象相去甚远了。

父亲晚上和我视频时,也从没有要求我一直陪着他,只说是想听一点视频那头的声音,于是我就故意把电视机开着。害怕父亲因为感觉打扰了我的家庭生活产生新的心理负担,我总在视频一两个小时后提出自己要去睡觉了,实际上我还依旧守着父亲没睡,直到听到视频那头他的鼾声后,我才勉强去睡一两个小时。

父亲从隔离酒店回家后,经常在家中沙发上休息。   章甜供图

隔离酒店的日子:玩斗地主、看农业频道、差点断药

你设想一下,一位对手机操作也不熟悉、不知道如何从互联网上获得正确信息的老人,忽然有一天与世隔绝了,他应该怎么办?

父亲不大会用手机看新闻,唯一的一个新闻APP也是很久前我给他装的。至于用手机拍照、录视频,更是不行,每次拍出来都是模糊的。

父亲白天在隔离酒店打发时间的唯二方式,是用酒店电视机看央视的农业频道和玩手机游戏斗地主。看农业频道,因为里头疫情新闻相对少一些,他的心情也能舒缓一些,而斗地主玩了一阵后,他发现游戏币用完了,自己也不会重新充值。

或许父亲那段时间心里的确藏了太多事了:他有高血脂、高血糖,需要长期服药,但是出门前我们听了社区的说法,没有给父亲备足药。父亲也一度面临着断药风险,最后我和隔离点负责人几次沟通后,总算是获得了两次为父亲送药的机会。

我还记得第一次送药时,我匆忙从家里拿了几个熟透的香蕉、几个口罩、一卷垃圾袋和家中仅有的牛奶,请我爱人帮我开车送去。搁在平时,这些东西自然拿不出手,但是现在这是家里仅有的了。

父亲说自己失眠,我还给他准备了一瓶酒,但是隔离点的工作人员不同意父亲隔离期间喝酒,我又叮嘱他把酒收好不要打开了。那次我最遗憾的是忘记把袜子写在清单上,父亲其实在之前的电话里告诉过我,他没带袜子出门,脚冷。我送药当天还记得,但是最终还是落下了。

父亲是一个生意人,平时喜欢把自己的形象打理得一丝不苟,真的难以想象父亲如何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过了那么多天。

在隔离酒店最让父亲恐惧的另一件事是放饭,当时工作人员没有把饭拿到每位隔离人员的房间门口,而是通知时间让他们分批戴着口罩下楼去拿。

父亲害怕自己被感染,每次拿饭都战战兢兢。我也想了一些办法,比如请酒店前台放饭了给父亲打电话下去拿,这样可以减少在外逗留的时间;父亲拿饭时,我也特地叮嘱他不要坐电梯,走楼梯更安全。

3月1日以后,隔离点也意识到了要改进分饭方式,开始请每层楼里正在接受隔离的“志愿者”送饭到每层指定地点,每层楼的人再出门去拿。

其实父亲每天都是勉强把送来的盒饭吃完的,为了增强抵抗力。其实在家时,他吃饭也很挑剔,每顿都要吃到新鲜绿色蔬菜。在隔离点,每天都会发放中药给父亲,这是我最宽慰的地方。

为了缓解焦虑,我花了100多元给父亲买了一个包月的音乐疗愈的歌曲单,父亲不会自己播放,我就把歌曲装在自己的ipad里,每天晚上隔着视频给父亲播一播。

我还为父亲找了一个线上心理咨询的资源,每小时收费400元,父亲刚做了1个小时咨询就不想再继续了:他觉得总被咨询师问起隔离酒店的情况,状态更差。

我也曾经恳请过隔离点的医生是否可以上去安慰下状态不佳的父亲,但是没有医生答应,我想即使是他们去测体温时和父亲闲聊几句也是好的。后来,我又给街道负责隔离点的一位姓尹的工作人员打了电话,他的态度很热情,也答应帮我去安慰父亲。

又过了一两天,父亲在视频里和我说,这位尹先生的确给他打了电话,和他分析了现在的情况,他感觉心里好受多了。我没有告诉父亲,这是我联系的人,我想让他对于隔离酒店的工作人员多一些信心。

其实在父亲出来以前,还有最后一个插曲:2月22日,父亲复查CT,当时诊断结果上写着:慢性肺炎,轻症恢复期。当时我也看不懂这个检查报告的意思,很惊慌,担心父亲真的是被感染了。当时我就和这位尹老师“串通”好了,先不告诉父亲检查结果。

后来,经过多方求证,父亲肺部的小问题和新冠肺炎是没有关联的,3月父亲又去做了核酸检测,当时隔离酒店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父亲解除隔离的日子快了。3月7日,父亲被社区指定的车辆送回家中,正式解除了隔离。

父亲回家,我想告别以前的“佛系人生”

父亲出来那天,母亲在家里给他做了4个菜,一碗肉,一个汤,还有两个他喜欢的绿色蔬菜,非常时期豪华阵容。

父亲回来了,他们那个隔离酒店的隔离人员也降到了个位数。

其实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父亲所在的隔离酒店是否有轻症患者曾经在那里短暂治疗过,因为父亲在和隔离人员一起拍CT的路上好像隐约听到了有这种说法。不过隔离酒店工作人员给我们的解释是:以前入院困难时,可能有一部分感染者住在里面,后来都收治入院了。

我已经将近2个月没见到父亲了,当时他从隔离酒店出来时,我真的特别想自己开车去接他,然后抱抱他。

的确,这段时间也改变了我成家立业后和父亲维持了很久的疏远关系。

小时候,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但现在有了自己的家庭,平时和他也只是偶尔有事情了才联系一下,直奔主题说事情。我们姊妹4人留给父亲的时间都太少了。

而我们这次发现,父亲真的也老了:父亲60岁出头,将近1.8米的大高个儿,因为自律,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腰板任何时候都是笔挺的,走路生风,以前总觉得他什么事都能扛。

但是这次,我看到了父亲的脆弱。他对我日夜的依赖,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对他的依赖。

我始终记得父亲在隔离酒店的一个画面:有时父亲白天有点不知所措,我就告诉他应该转移注意力,比如跑步,他绕着房间跑一圈大概有十几步,我就陪着他也在家里客厅跑,我们两个就这样隔着视频,各自跑得气喘吁吁的……

这段时间,我也明显感觉到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之前我也很喜欢看新闻,但是看过算过,从来不会发表自己的评论。这次父亲住进了隔离酒店,我通过呼吁和争取为父亲创造了相对好一些的条件,这也让我意识到了,只要争取和努力,结果或许就会不同。最近网络热点的疫情新闻下面,我也开始留言发表自己的一些评论了。

其实,在父亲的庇护下,我30多年的人生一直过得风调雨顺,在经济上也从来没有过任何负担。大学毕业后,我也没有和大部分人一样选择工作,因为的确不存在什么生活上的压力。这两年,父亲生意上遇到了一些坎坷,也欠下了一些外债,但是我们的生活质量没有太受影响,父亲也依旧尽力照拂着已经成年的我们。

但是,这次疫情过后,我想出去找一份工作,走出舒适圈。

毕竟,这两个月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你在这个城市,每天面对的未必都是阳光和美好,你需要提高独立处理糟心事情的能力;而那些在你身后扶你的人,也总有一天会老,需要你来扶。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图片编辑:徐佳敏 编辑邮箱:zaifei@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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