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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梅姨”拐卖15年儿子寻回后:忽然缄默的父亲、无措的“家长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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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王倩 2020-03-11 16:10
摘要:在和申聪相处的几天中,申军良小心翼翼地问过儿子,“这几天学校刚好放假,要不要回老家看看亲人?”

3月7日晚,申军良在媒体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而在之前的10多年里,他几乎希望每天都能活在媒体记者的笔下——我是寻子者申军良,我的儿子叫申聪。

一个寻子15年的父亲,孩子失而复得后,背过身去的理由很直接、易懂。“我儿子是未成年人,现在还在读书,以后要继续上学,所以不能带儿子跟大家见面了,希望大家能够谅解我,保护好我儿子的隐私。”申军良在3月8日的朋友圈里写道。

2年前,本报记者听说了他的寻子故事后,特地去过申军良的常住地济南和他会面。跟踪采访他多日后,写下了长篇报道《寻子13年:如果人贩子被判死刑,我愿意求情,只要他们告诉我儿子在哪》,他很是感谢。

如今,寻子15年后,申军良没有念及这份“旧交”,只在从济南出发去广州的寻亲一路,零星回复着记者的微信。“我想我应该会把孩子带回去的。”他说。

于申军良而言,孩子找到了,或许是亲情回归原点的另一层不确定性的开始,而对于寻子联盟中更多依旧在寻找的家长而言,他的撤退又产生了一次无声的震荡。


见面了,要不要把孩子带回家

出发去和儿子见面的日期,定在了3月5日下午,从济南到广州增城区,距离1800公里。

车是从朋友家里借的,后备箱里装满了要给儿子“可能会喜欢”的衣服、文具,还有疫情期间很难买到的N95口罩。

申军良驾车赶往广州途中。

6日晚11点,记者拨通了申军良的电话,“我还在开车,没有找到住处”。虽然已经驾车20多个小时,电话那头的申军良仍然声音洪亮。

2005年1月4日周容平提议,与杨朝平、刘正洪、陈寿碧密谋策划,闯进申军良家的出租房内,将申军良妻子捆绑住,强行抱走被害人申聪后交给张维平贩卖。系列案件涉九名幼儿下落不明。

2020年3月6日,广州警方发布通报称,在上级公安机关的指挥和梅州警方的支持配合下,经过十几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寻找回15年前在增城被拐的少年申某。目前,警方已邀请心理专家对申某本人及相关人员进行心理疏导。

实际上,申军良知道儿子找回来的消息是在春节前。但是广州警方当时叮嘱,出于相关案情的侦破需要,还请申军良暂时不要公开消息。

那次,警察告诉申军良,孩子今年上初三,和养父母在梅州的一个小镇上生活,父母长期在外务工,日子清贫。申军良当时听到这些后的第一反应是:孩子健康活着就好。

不过,离能见到孩子的日子越近,申军良疑虑越深:“申聪会不会排斥我们?会不会让他受到二次伤害?”

3月6日那天,申军良打电话告诉寻子网站“宝贝回家”的负责人张宝艳,自己要去和儿子见面。张宝艳开心之余给他敲了警钟:如果孩子能接受你,和你回家,这是最好的,如果他不愿意,也很正常,那就先缓缓。

其实,申军良很清楚这些预设的风险,他还听说过一位在青春期的孩子,在被亲生父母领回家后以绝食表现自己的抗拒。

情况比申军良想得乐观不少。3月7日19时许,在广州增城警方安排下,申军良夫妇与失散15年的儿子终于见面相认。身高1.7米的申聪出现在眼前,申军良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孩子性格开朗、身体健康,说话时也很有礼貌。对家人提前备好的球鞋、衣服,申聪露出喜欢的模样。

“从昨晚到现在,我们全家人一直在一起,大家相处得非常融洽,儿子也很开心。” 3月8日16点,申军良兴奋地在微信朋友圈汇报了这条动态。“连警方都说,打拐这么多年,第一见到被拐的孩子中有状态这么好的,又阳光又懂事。”

不过,这是申军良唯一一次更新16岁儿子“申聪”的形象。此前,除了1岁被人犯子拐走前的零星记忆,申聪几乎成为了一个寻找的符号。以后的日子里,申军良还是让孩子远离公众视线。

在申聪音讯全无时,申军良对另一位寻子的家长孙海洋说过:只要申聪能好好活着就行,回不回家,就看他自己的意愿了。

眼下见到申聪后,他的想法变了,“我还是想把孩子带回家。”在和申聪相处的几天中,申军良小心翼翼地问过儿子,“这几天学校刚好放假,要不要回老家看看亲人?”


寻子路背后的志愿者

从济南出发那天,申军良给上官正义打了一个电话,想请他去广州见证这次父子相见。

这位几年里对申军良有求必应的寻亲志愿者谢绝了他的好意,申军良依旧坚持,说自己已经为他做了锦旗。

“寻亲家庭团聚了,就是我该淡出的时候了。”上官正义说。

2005年,1岁男童申聪在广州增城被抢走。彼时28岁的申军良已经做到一家塑料玩具厂的部门主管,他辞去工作,开始艰难寻找。

15年间,二儿子、三儿子依次出生,但申军良的心仍在扑在丢失的申聪身上,他寻遍了广州、深圳、河源、珠海……发出80万份寻人启事,还欠下50万元外债。

2016年3月,拐卖了申聪等9名孩子的张维平团伙5人悉数落网。主犯张维平称供述出申聪经他手后转入一位关键人物“梅姨”手中,尽管还未落网,但是申军良当时理所当然觉得,找到了“梅姨”就能找到孩子。

张维平一供认,申军良就把申聪的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为儿子买了新床、书桌和衣服……申聪回家,在他看来已是近在咫尺的事。然而这一等又过了4年。

这4年里,申军良一直在联系宝贝回家的创始人张宝艳,几乎每过几天就要通气一次。张宝艳明白,申军良打电话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让她出面和警方沟通一下寻找孩子的进度,因为他觉得自己总是催促警方,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尤其是张维平落网以后,他内心期待更强烈了,也更加容易对警方的办案过程产生焦虑。”

张宝艳记得有一天后半夜,她忽然接到了申军良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申军良告诉她,自己就坐在黄河边上的大桥上,想往下跳。张宝艳赶紧劝诫:以前我接触过一个案例,人贩子找到以后过了15年,孩子还是没找到,这位父亲承受不住自杀了,但是又过了10年这位孩子找回来了。你说说这位父亲有多可惜。

申军良好像一下被点醒了,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究竟怎样才算是好好活了?有次张宝艳提醒申军良说:“你这个家过得实在不太像样子,不能放下一切再这样找下去了,就算是孩子回来,你也得给得起一个稳定的生活。”

这句话,好像再次触动了申军良,他开始试着习惯去各个工厂重新上班。有一天,他走进了两个小儿子的房间,为他们辅导功课。而以前,两个孩子即使在他面前,也常常互相不说一句话。

上官正义也发现了一个和申军良相处的规律,如果是在一起找孩子的日子,申军良很少和他说起家里的情况以及工作上的窘境。一旦一轮寻找结束,回到各自的城市,他总会接到申军良的电话,诉说对生活境遇、工作的抱怨。

“你是不是喝醉了?”上官正义询问。每次申军良都不否认。

上官正义和申军良形成了默契,每次一有线索,两人就各自从北京、济南出发,到目的地会合。

一出门常常就是十多天,申军良没什么行李,常常就背一个双肩包,里面装了几百份寻人启事。每次出门,上官正义没让申军良掏过一分钱,所有开支都由自己承担。

申军良这些年到底拮据到什么程度?上官正义只答了一句,“在外的食宿基本都靠蹭。”

其实每次寻找,申军良也基本知道会无功而返,但是他必须亲手去掐灭这个希望,否则不甘心。“每次线索被求证失败以后,我们都会各自回家,也不会互相打招呼告别,告别其实也是残酷的。”上官正义说。


无法确定的“梅姨”

2016年主案犯张维平落网后,申军良觉得自己铆定了2名对手:一位是在警方那里巧舌如簧的张维平,另一位则是梅姨。张维平称其拐卖的儿童都是通过一个被称为“梅姨”的女子贩卖。

在申聪被寻回后,广州公安称,目前还没有证据直接证明梅姨是否存在的。

2017年,张维平指认了增城区几条梅姨有可能出没的线索,上官正义陪着申军良前后寻找孩子不下一个月,把增城翻了个底朝天。后来,张维平又把线索指向了广东的紫金县,说那里有梅姨一个长期的交易点。

然而,每次都是失望而归。在和上官正义的通话里,申军良说自己甚至找到了和梅姨交往甚密的一位老年男子,当时这位梅姨总会很神秘出现在这位男子家中几天,帮忙做家务、照顾他起居后消失,也正是在那段时间,老人家里人都管这位父亲的女朋友叫“梅姨”。

一切,仿佛距离梅姨都触手可及,但又远在天边。

申军良愈发不甘心,想捅开这层迷雾。在他寻找孩子的过程中,越来越多其他的走失孩子被发现,他就一次次把线索报告给当地公安。

“不要看现在这些孩子和养父母其乐融融的,幸福背后一定是亲生父母家庭的支离破碎。”申军良明白。

孩子最终是在梅州找到的,破案后一位当时主要负责申聪案的广州刑警告诉上官正义:张维平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误导警方,故意提供了错误的线索。

这几年里,申军良在和警方沟通案情时,张维平的形象也日益在他脑中清晰:一名职业化的犯罪嫌疑人,心理防线十分难攻破。以前警方试过录制犯罪嫌疑人家里人的规劝视频使犯罪嫌疑人交代线索,但是这招在张维平身上作用不大——每次看完视频后他都会诚恳地交待一些线索,但是这些线索在查证后基本都是“烟雾弹”。

在警方和身陷囹圄的张维平近3年的博弈中,原本最有资格仇恨张维平的申军良却慢慢转变了想法,想为他求情,他觉得张维平一旦被判死刑,自己找儿子的线索就会彻底断了。

2018年12月28日,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张维平以及4位同案犯拐卖儿童一案进行一审公开宣判,申军良联系了许多家媒体和他一起旁听庭审。

法院审理查明,在申聪案发生前,被告人张维平通过刻意搭讪结识被拐卖儿童的家人,趁其不备抱走小孩,并贩卖牟利,累计作案八宗;张维平曾因拐卖儿童被判处有期徒刑,系累犯,依法应当从重处罚,处张维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听到审判结果,申军良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在孩子找回来以前,张维平不能死,我要帮他上诉、为他求情,尽管他罪不可赦。

时至今日,广州警方称,明确涉及张维平的孩子有 9 个,目前已经找回 3 个,并将继续寻找尚未找到的该案6名被拐儿童。


难以自处的往日“战友”

申聪找回来了,申军良给不少曾经帮助过他的志愿者、警官都发去了消息,但唯独没有孙海洋,这个过去三四年里和他“走得最近的寻子战友”。

2020年3月7日,见到儿子申聪之前,申军良在增城某一酒店内。

孙海洋盯着申军良这几日发布的长长的朋友圈内容,很想在下面点个赞,但手指就像是僵住了一样,按不下去。“他一定不会来和我说,你让他怎么开口呢?”孙海洋说。

孙海洋寻子13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带领别人去找孩子,别人的孩子却比自己的先找到。

“那些孩子回来的家长之后也会经常来关心我,但是我很少回复他们。就感觉我和他们不一样了。”孙海洋说。

他的孩子孙卓走失的第5年,一位曾经和他走得很近的寻子家长找回了孩子,那一刻他觉得许多原本的意念正在瓦解。同年,妻子怀孕生下了小儿子孙辉。

申军良则是在那位寻子盟友退出后,另一位主动找来的同行者。

孙海洋曾是当年火遍一时寻子电影《亲爱的》中男二号原型,不少寻子家长都将他视作寻子联盟的“宇宙中心”,在这里这些抱团取暖者可以获得更多的媒体渠道和寻子线索。

3年多前,申军良从张维平口中获得了孩子在紫金县的线索,十几位家长决定组成联盟,一起浩浩荡荡开到紫金县帮申军良找儿子。

那些天里,紫金县几乎人尽皆知来了一群找孩子的家长,每天都会拿着喇叭在街道上广播、拿着传单在学校门口散发。孙海洋正是当时这个寻子联盟里,帮着申军良找儿子的主心骨。

“和其他家长最大的不同是,我们俩始终相信孩子是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别的人家,他们在养父母家里是被善待的。有的家长就会想到孩子是不是被拐卖到了犯罪团伙,打断手脚被迫乞讨,精神就彻底垮了。”孙海洋说。

也是在那几天里,孙海洋和申军良发现了一个巧合:两名孩子的生日竟然是在同年同月同日。“那一刻,我真的以为是天意,我和他的孩子同一天出生,眼下都丢了找不回来了。”

“我们这些人,很多都会晚上睡不着觉,他经常会在凌晨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我们两个聊着聊着就一样了。”在那几年里,孙海洋把申军良看成和自己一样的人。

眼下,申军良的孩子回来了,孙海洋重新落单。“这两个孩子是同天出生的,今年都是16岁,那一个找到了,另一个也就快了。我们孙卓今年一定能回来。”孙海洋依旧这样安慰自己。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曹立媛 编辑邮箱:zaifei@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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