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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倾城武汉“围城日记”(二):希望与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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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叶倾城 2020-02-19 08:15
摘要:流浪在外的武汉人,请照顾好自己。 这一路上,你们一定见过很多暗面,但也一定见到许多世界的明面。很难预测,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哪种更多。 一语相赠: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与希望。

二○二○年二月一日

已经很晚了还无法入睡。

我不怕失眠。

我怕的是:明天睁开眼睛,看到刷新的确诊人数。

想睡下去,把自己变成一只螨虫,深深地缩在枕头里,永远不抬头,永远看不见那些红色的字。

很深的委屈:为什么这件事发生在我们头上?

我自己回答: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我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什么都不能做。我的手脚像瘫痪了一样,我觉得我就是个废人,百无一用。当整个城市整个国家面临危机,我就只能睡在这里,胡思乱想。


二○二○年二月二日

在荷兰的校友会急求顺路人送两个大行李箱的护目镜回国,用来捐献给武汉的医院。我一在群里看到消息就赶紧发了微博。暗暗祈祷有人看到。到晚上,群里的消息:已经落实。

我有了小小的一丝安慰。

我家是老小区,保安也都是俗称的“看门大爷”。

非常时刻,所有人都龟缩在屋内,但保安还不能不守着大门。

其中一位,自从外面有肺炎之后,他老婆就不让他回家睡觉了,因为家里还有孙儿。觉得他天天在外面,会把病毒带回家。他就只能睡在门房的小床上。

每天见他在小区里逛来荡去,也算巡逻,中午晚上就站在门口等他老婆送饭来。晚上,门户是不关灯的,他就开着大灯,盖着军大衣凑合着睡一觉。这也有十几天了。什么时候疫情结束,他能睡回他老婆身边呢?

这样一来,能“宅”在自己的房里自己的床上,是幸福呀。


二○二○年二月三日

小年说:她在家里待不住了,她很想上学。

年前开了网课,给中学生讲一些粗浅的文言文,今天,我选了一篇苏轼的《书舟中作字》:将至曲江,船上滩欹侧,撑者百指,篙声石声荦然。四顾皆涛濑,士无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变亦多矣,置笔而起,终不能一事,孰与且作字乎?

我要表达的就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与其面无人色,束手无措,不如做好自己该做与能做的事。

与学生们及他们的父母共勉。

每天早起我问小年:想吃什么?

选择一个一个少下去,土豆粉没有了、汤圆没有了、饺子没有了、手抓饼没有了——是超市也没有吗?

我不知道,我不打算跑得大远、穿得全副武装、与人挨肩擦踵,最后说不定还扑空。

现在嘛,对于最挑嘴的小年来说,可挑之处就是:面条她还可以挑品种。宽面条、窄面条、龙须面、鸡蛋面……

我实话实说:也许到后来也没得挑了。有什么你就得吃什么。

她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二○二○年二月四日

小年让我荐书,我沉吟一下,说:“有些书你原来看不懂,现在可以看了,比如《安妮日记》。”

少女安妮与家人在二战中,藏身在一个小屋里,度过了寂寞短暂的青春期。他们每天像耗子一样,等到所有人都睡下或者都离开后,才能悄悄地活动。她有没有安慰自己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是的,但她没等到那一天。

小年说:“我去年暑假就看了的,很无聊的。”

我说:“对,要掌握的就是‘无聊’二字。漫漫长日,要做些什么来最小成本地化解无聊。”

她又让我推荐别的,我说:“那《瓦尔登湖》?”

她说:“小薛(同学)看过,也说很无聊。就是一个人住在一个湖边上,就他一个人。”

我说:“对,你比梭罗幸福多了,你有好几个人陪你住在湖边上。”

她说:“不,梭罗比我幸福,他能每天去湖边散步。”

响应国家号召,我们已经好久没出门了。

她说:“有没有不那么无聊的书?讲小孩的。”

我说:“那就只能是……《蝇王》。”

一场核战后,一群孩子因飞机失事被困在一座荒岛上,人类所有温良恭俭让的规则都失效了,他们按照本性自由行事,而人的本性,很可能其实是恶的。

我妈是这小区里的活菩萨——这不是我说的,是邻居们说的——因为她经常把菜送给邻居们。

我们这是个老年小区,平时看着老年人穿得厚厚的,慢条斯理地拖着购物车来来去去,也是一种岁月静好。现在,公交车停驶,他们不会开车,儿女为了减少感染的风险,也不能天天到此。怎么办?

我妈就这样,把她的大白菜、萝卜,东送一棵,西送一根。原来给我们家做过钟点工的小张,我妈给了她一棵大白菜。她拿去包了饺子,今天送了一饭盒给我们——也是解我们的燃眉之急,挑嘴帝小年已经进入到什么都不想吃阶段,当然下一个阶段就是放开心胸,什么都能吃了。

另一位老邻居送了我们一盒樱桃——樱桃是什么价钱?这怎么好意思收。人家说:现在樱桃好买,白菜不好买。

她说的没错。今天终于要上街买点儿东西。街面上的小超市陆续开了,确实是水果多(大概是有冷库),青菜少。鱼和猪牛羊肉都不见有售。有冷冻的鸡,瞬间卖完。

零食店开了门,也几乎是被抢空的,有人一直在问售货员:“肉类零食都没有了吗?都没有了吗?”我不喜欢吃肉类零食,但这一次,连我也拿了八个小鸡翅。


二○二○年二月五日

好几天没和我们联系的二姐,在家庭群里对我们说了一句话:出病房了。

——她只是出了病房,还在医院。她的医院是定点的发热医院。

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见过她了。

网上总在说:向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学专家们致敬,然而专家之外,并非没有沙场。刀刃之利,因其刀背的厚重;金字塔入云的塔尖,是立在宽广坚实的塔基上。这一场天人大役中,有无数沉默的战士。

我二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而绝大多数医生,都如她一样普通,却在各自位置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并且,保持“随时准备着”的姿态。

我相信他们在大疫面前,也心怀恐惧,却太知道畏惧无济于事,故而,他们必须无畏,必须温柔而坚定,必须在人群中,高高地扬起头。

难以言说,这是生活,还是职责。

我想,像我二姐这样的人,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中国的脊梁”。

而我的二姐,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娇小,微胖,雪白的小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据她以前的病人说,像观音。

基辛格《论中国》中说:中国,总是被他们中最勇敢的人,保护得很好。

今天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我大姐的一个同事,他的母亲靠着吸氧机的帮助,慢慢好起来了。

大年初二我收到电话,我大姐同事的母亲疑似,没有床位,医生建议在家吸氧。他到处求借,我大姐说:“我家有。”立刻让他过来拿。

那时电梯还没有坏,他到了楼下给我电话,我从门里把吸氧机推到电梯里,按了到一楼的键。我在楼上,隔着玻璃看着他戴着口罩的脸。电梯到了,他把呼吸机扛上了车,好像也抬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挥了下手。

我们,连一句“新年好”也没说。

到今天,他发来了好消息,他的母亲正在好起来。

啊,春天真的来了。

我于是不辞辛劳在每个微信群里向所有人推荐:如果你们附近有老人、疑似者,如果你们家里有或者还能买到吸氧机,不妨试试。

我想,最大的坏处无非就是“没有好处”——但应该不会有负作用的。


二○二○年二月七日

这个小区,有那么多儿女在外地工作、结婚的老人呀。有一家,收下了菜,告诉我们:他儿子在网上给他们买了一百多斤大米,如果有短缺,就去拿。

忽然想起来,一个邻居家的女孩子。她今年,应该是十五岁。

前几年,小年每周坐校车上学放学,恰好这个邻居小姐姐和她上同一所学校,高她两届,每次小姐姐多有照顾她,让她安心。

周五所有家长都等在校车点,我也自然地认识了小姐姐的爸爸妈妈。那附近有家面包店,一看到家长荟萃,就开始叫卖“买多少送多少”,虽然知道这打折未必诚实,但面包扑鼻香,还是会忍不住买一堆,两家分吃。小姐姐的爸爸应该大我几岁,妈妈应该小我几岁,但大体上还是同龄人。

四年级,学校取消了校车,各人自己想办法上学。然后小姐姐考上了另一所学校,与小年再不同路。这里本来就是小姐姐的奶奶家,小姐姐搬回自己家去了,就再没见过。

前几天才知道,小姐姐又住回来了。

原来,小姐姐的爸爸中风瘫痪,妈妈离婚了,奶奶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把他们都带回家了。现在是奶奶、爸爸、小姐姐与保姆,生活在一起。

我听了,大吃一惊。

我是否能够给小姐姐以安慰?

青少年长得最快,纵使相逢应不识了。而且,我能说什么呢?

小姐姐,今年初三了。

我只是想:中年人,果然是不能病不能死的年纪,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呀,一定要做家里的顶梁柱,而不能成为老母雏子的负担呀。

此刻我想:小姐姐家还有菜吃吗?

我没有她奶奶的手机号码,古老电话本上只有他们家的座机号码,一打:空号。

我拎着菜,在他们楼下按了门铃,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好陌生。多听一会儿,我才确定是小姐姐。

我告诉她我是谁,我说我拿了菜放在楼下,我让她自己下来拿。

她说:“谢谢。”

我没有问她奶奶的情况,爸爸的情况,寒暄二字在任何时候都虚伪,现在更加。

我就挂断门铃,走了。


二○二○年二月八日

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尾声:午后一时左右在无线电上听到总统中弹,两三点钟才又报道总统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盘碗,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甘迺迪(肯尼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粗糙的手的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到心里去,因为是真话。

两天后,武汉校方的网课就要开启了,小年对此发出了欢呼声;“终于可以上学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心实意地欢迎过上学吧?

但我想的是:我妈的药,还能坚持多久?

她像大部分(也许是绝大多数)老年人一样,有高血压,会吃降压药物。不是大事儿,就是隔一段时间要去一趟医院,开一次药。

然而封城还要延续多久,她的药能坚持到那时候吗?是自张主张给她减药,还是跑一趟医院——但是医院现在还有常规门诊吗?

所谓坚持,真的不是光用意志就用实现的呀。

听过我吐槽的朋友非常认真地建议我:事过境迁之后,像她一样,在老家买个小房子。

她前些年为了让父母高兴,在老家修了带地下室和院子的三层楼,所费不赀,每年就清明、过年去一趟——去之前先得联系族人帮忙打扫卫生。

几年来,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卖掉它们——直到今年疫情的发生。

她在封城令之前就已经回家过年,还带上了猫。顺势现在就和全家人一道住下去,邻居都隔得很远,并无传染风险。老家也有水电宽带,自己用电烧的暖气——就是电费高一点儿,也能承受。有鸡有猪有田地里的菜,外面兵荒马乱,她在专心腌泡菜。

她庆幸自己没有卖掉房子,也热情地建议我。

但是——我已经没有老家了。

从我父亲考上大学之后,老家就与我无关。

我出生在东北,在武汉长大,我在不同的城市工作过,在生命中的不同时刻,我都以为自己会在那里终老——我没有。

我刚刚转了一则新闻,一个在路上流浪、被不断拒绝的长途客运司机,没有目标但不能停下。狐狸有巢,兔子有窝,但他没有枕头的地方。这或许是一种隐喻,一个符号,说的就是“无家可归”的一代人。

孔子说自己是:东西南北人。

也有人说他是:丧家之犬。

(但这个故事有一个很搞笑的续曲,几天后,她在群里高兴地说:她的中学同学送了许多青菜给她。

我很诧异地说:“不是有鸡猪和菜吗?”

她对我嗤之以鼻:“你没有常识。我一年回去两次,谁给我养鸡和猪?菜我爸妈说要种,也没这么快长出来。”

“那……”

“我是说有,不是说现在就能搞过来吃。”

我问:“腌菜哪里来的?”

她答我:“同学呀,连坛子给我的。”

我倒……最后的结论:世上并没有桃源。)


二○二○年二月九日

我妈的药我在网上买成功了。她很满意,就拿了一张药方出来,让我也给买了。

我一看:竟然是个手写的中医方子,细辛几钱那种。

我惊呆了:这是哪儿来的?

是那些滞留地铁工地的民工们,经常去向她拿菜,也唠个家常。这就是其中一位,听说有路子买药,拜托了她。

我啼笑皆非,想起在街上看到的药房排队的场面——中药大夫们上班了吗?有人给做这些细巧工夫吗?

我跟她说:买不到。

那人联系了自己在老家的什么亲戚,亲戚让他把方子拍照发过去,他们抓了药再给寄过来。但他不会用微信。

晚上,我妈就让我加了那人亲戚的微信,把药方给拍照传过去。

然后呢?药能寄过来吗?都是问题。

整件事我的感觉就是……啼笑皆非。

但是,我感谢每一位愿意给予我帮助的人,我知道这帮助背后的深挚热情。那么,让我也尽力做一点,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吧。

我妈,快八十岁了,如果她一生都是个好人,而且从来不觉得这是“好”,只以为这是一个人的本分。我也没有什么理由,非要让她改变。


二○二○年二月十日

有一个求助信息,我一直记得。

那是祖孙三代,外公外婆、母亲与十三岁的女儿——小年也就是十三岁。母亲肺炎去世,外公外婆与女儿均已感染,最后,七十多岁的外公学会了发微博,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好。”

这也可能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也可能是故事里那个没出场就已经消失的人。而她,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会对她的女儿说什么?

我时常尝试着,想对小年说些什么。

小年宅居无聊,会经常从正在看的电视前面冲过来问我:“妈妈你爱我吗?”

我反问她:“爱是什么?”

她反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学过吗?”

我换一个方式问她:“如果我生病了,你怎么办?”

她说:“送你去医院呀。”

我说:“如果我病了,你也病了,如果药物只能治疗一个人……”

她惊慌地大叫起来:“我不听,你不要说这些。”

我止住。

我还是想说。

那些微博上我看到的生离死别,那追在车后哭喊“妈妈”的女儿,那把老父和小女丢在世上先走一步的母亲——她怎么闭得上眼。如果能给出最后的缓冲时刻,到底要说什么。

最后,我说:“爱,是很残酷的。”

小年学校网课已开,师生群里一片大乱。

一堆被关在城外的学生家长说:没有书、没有习题册、没有教辅资料。

有家长打算冒险闯城去取书——这……不至于吧?少看几页课本,不会死的。

也有老师说:“各位亲,我现在人在外地,我手边只有一部手机。”

大概是备得烂熟的课,好功力,我听了课,讲得有纹有路,确实是有底子的。

城里的,心惊肉跳;

城外的,归心似箭。

有朋友认真考虑要回武汉,他向社区打报告,社区给了他一张“外地还汉人员申请表”,而且直言:申请表确实有,但就目前为止,从来没办过。

我们是最爱家最爱国的中国人,连流浪也要带上地球,但这一次……

流浪在外的武汉人,请照顾好自己。

这一路上,你们一定见过很多暗面,但也一定见到许多世界的明面。很难预测,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哪种更多。

一语相赠: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与希望。

(本文编辑:徐芳)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题图来源:新华社 图片编辑:项建英
题图:武汉市市容
内文来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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