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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还是“确诊”:黄冈一村庄的“险情”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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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20-02-05 14:08
摘要:2月1日下午这天,广播一路往前播放,所到之处,不少村民把家里的大门关上了。其实村子里一年到头都没有白天家里有人时关大门的习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事情起源于黄冈市黄梅县小池镇一位村民王耀对记者的匿名“投诉”。

与其说是投诉,不如说是等待中的焦虑——1月22日,距离王耀家不足百米远的亲戚家中,出现了一位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疑似病人”。这位叫王坤的村民被送去镇上医院观察隔离期间,因为连续2天没有用药,他心生疑窦却又无处求解病情。

而另一面,村里的广播却又把王坤是“确诊疑似病人”的消息公之于众。究竟是“疑似”还是“确诊”,就在村里广播通知后的第二天,王耀替王坤去村委想去问个究竟,却一无所获。

这个僻静却拥有1600多人的村庄在新年过后的十多天里,持续笼罩在不确定性中。

广播里的“疑似确诊病例”

“王坤已被确诊为疑似病例,请各位村民注意防范,和他有过密切接触的人,一定注意在家隔离,不得随意走动。”村干部徐多摩托车车把上的广播被调到了最大音量,刚下过雨的路面摩托车碾过时还会泛起水花。

徐多路过王坤家附近时,特地把喇叭音量调低了些,匆匆驶过。

2月1日下午这天,广播一路往前播放,所到之处,不少村民把家里的大门关上了。其实村子里一年到头都没有白天家里有人时关大门的习惯,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唯一没有关大门的,是王耀一家——他家和王坤家在村道的同一侧,中间隔着8户人家。在王坤被送去医院后,王耀其实测算过,如果按照每户相距11米来算,中间应该有接近90米的距离。“离得这么远,是安全的,还是开窗通风比较重要。”王耀理性判断。

王坤和王耀是近亲,两人年龄相当。虽然平时两家人走动不算频繁,但是这会儿他听到这个广播时多少有些气愤:村里这样指名道姓把他的名字都念出来了,到了明天全村人不就都知道他是疑似病例了?

王耀当时就给正在医院隔离的王坤打了个电话:“你被咱们村书记在全村念出来了!”不过此时的王坤担心的倒也不是这次隐私被曝光的事,而是他自己究竟何时能被确诊到底有没有感染。

1月22日村里开始对最近从武汉和黄冈市区返乡的人检查体温。村医陈亮到了王坤家时,测量到他的体温是38.3摄氏度。陈亮询问后才知道,原来他1月15日带着患有精神疾病的儿子去了武汉一家专科医院看病。

听到这些,陈亮叮嘱王坤原地不动,汇报给村支书罗成后,他自己赶紧骑着摩托车跑回医务室冲了十多分钟热水澡以防被病毒感染。

与此同时,村里一个干部已经带着王坤去镇上的县第三人民医院看病了。送去看病的方式有些特别:两人一前一后,各自骑着自己的摩托车,都把头部包裹得特别严实,互相不敢说话。“流动的空气里,病毒传播起来没那么快。”这是那位送王坤去医院的村干部的推测。

其实,和王坤前后脚被送去医院的,还有村里一位3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春节前去了武汉,但在被村医检查出发烧以前,他一直没有告诉实情,最终还是他母亲说出了实话。好在他到镇上医院检查后,排除了被感染的可能,被送回村里继续居家隔离。

王坤在镇医院抽血、拍CT后,确认肺部的确有炎症,他被转送到了黄梅县里的医院。王坤记得那两天里,他独自一人睡在一个大病房里,每天打3瓶吊水,口服莲花清瘟胶囊和止咳糖浆,每天进来的医生护士都穿着连口鼻都看不清的层层防护服。“我都不知道病房里进来过几名医生。”很快,王坤退烧了,但是他“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警报依旧没有解除。

2月1日镇里开会,镇上领导点名罗成村里“已经有一位疑似病例”。罗成从镇上开会回来后,绷着脸火速和其他村干部商量对策。几个人想了个笨办法:拿着喇叭挨家挨户通知王坤是疑似病例的消息,引起众人警觉。

广播词里,几个村干部还特地加上了“确诊”两个字,这样连起来说就是“确诊疑似病例”,更加显得当下形势严峻。

广播的范围,被确定在了6到11组的村民小组之间:王坤所在的村民小组是7组,5组以前的村民小组和后面那几组的生活圈子基本没有往来,地理上也有河和田地分割开了,暂时不广播。

4名村干部每人包干几个村民小组,各自骑着摩托车拿着喇叭浩浩荡荡挨家开始广播……

王耀(化名)从村委会领取的消毒片剂。 王耀供图


无法“隔离”的恐惧

广播刚播完,不到几个小时就有人戴着口罩来村部要84消毒丸给家中消毒。罗成对着人脸一看,都是年前和王坤扎堆打牌的几位村民的家里人。

在王坤被送去镇医院排查隔离的那天,罗成就打电话向他询问了这几天接触了村里哪些人。王坤回忆年前有天去了别人家里打牌,除了4位打牌的,还有2位看牌的。罗成急得直接挂了电话。

“说了不让打牌,不让串门,怎么偏偏不听?”他不止一次埋怨和王坤打牌的人。因为就在王坤他们几个玩牌的那晚,村干部们挨家宣传了近期因为疫情不要串门、聚餐的通知。

但是那天村干部到王坤家时已是傍晚7点多,这群打牌的人那天下午5点左右就散了。通知比聚会晚了半小时,这是最恼人的。

村民小组的小组长在微信群里发布了 “和王坤打牌的其他5人全部在家隔离”的消息,和往常发布消息不同,那次群里鸦雀无声,连一句“收到”的回复都没有。

“他们肯定是被吓怕了”罗成猜测。

自从王坤被送去医院隔离后,罗成每天早晚都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大多数时候也就是宽宽他的心。有时,他也会把村里这几天防范疫情的事情说给王坤听,倒也不是想让王坤有什么回应,更像是他在电话里的一次自我梳理,看看有什么遗漏。毕竟除了王坤,他这几天根本没心思和谁闲聊。

1月28日,王坤被送去了隔壁镇一个新修的镇医院继续隔离观察。那儿比县里的医院冷清,很少有医护人员进出病房,王坤在那儿也没有再挂点滴。床边有个电话机,只说是有事情可以随时给护士站打电话。

王坤着急了,向王耀诉苦:“这如果说我是疑似,那不该给我用药吗?如果不是疑似,为什么不让我回家?”王坤当时住的那层医院院楼中,有不少隔离病房也都住着人。大家也都被要求不能不能在楼道里走动。“我没出去过,但是可以听到隔壁传来的人声和咳嗽声。”王坤说。

王耀也摸不清情况,只好在电话里胡乱安慰了几句。“你常年抽烟,又有肺结核,说不准就是因为这原因排出片子来才有问题。”电话最后,王坤总是要拜托王耀一句:帮忙看好他儿子,别让他这几天到处乱跑,村里人会害怕的。

可惜王坤患有精神疾病的儿子并不懂什么叫做病毒传播,他只要情绪一激动就还是会跑出家门,在附近的村道上溜达。王耀见到了,就赶紧躲在屋子里给王坤妻子通风报信。她就骑着电瓶车去四处找儿子,这是这几天村里最人心惶惶的时刻。

村里人对这一家人的埋怨也越来越多,说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儿把病毒带回来。”但是王耀这几天对王坤家里人更多的还是同情。

他每天早上都会走到隔着王坤家十几米远的地方,戴着口罩朝里面喊话,问问在家隔离的母子俩人的情况,需不需要帮忙代买什么东西。

“你都不会相信,我们住得那么近,又是亲戚,可他这次被当成疑似病例以前,我连他的手机和微信号都没有。”王耀忽然觉得这几天,他成了村子里和王坤最亲近的人。

其实王耀家里的防护设备也不多了,年前他从深圳打工回家。1月20日那天刚一进家门,关于疫情的新闻就铺天盖地来了。他好不容易从家里搜出了两个一次性口罩,显然不够用,只能是谁出门谁戴,回家后拿开水煮了口罩晾干后,下次出门再用。有时王耀路过村部就会那几颗84消毒丸用,村干部也说不清用法,只知道是捏碎了兑水拖地,王耀就研究出了自己的比例:一颗84配半桶水拖地。

2月2日那天,王坤打电话告诉王耀,有医生为他采集了唾液和血液。“说是要去做那个什么酸检查。”王坤说。王耀猜测王坤就是在那天做上的“核酸检测”。

“距离我从武汉回来已经快要满14天了,没有再发烧,是不是就证明自己安全了?”王坤总在心里琢磨,但是当时医生给他的回答总是“再等一等”。

那天晚上王坤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语音新闻:截至到2月2日24时,黄冈市共计确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人数1246人……而他所在的黄梅县共有确诊病例22人。他忽然感觉后背发凉,关掉了语音。

穿“蓝色雨衣”的村医

村里循环喇叭播放“王坤是疑似确诊病例”的第二天,陈亮早上去给王坤妻子量体温时,隔着10多米远的地方朝她喊了一句“今天体温正常吗?”

王坤妻子也扯着嗓门喊了回来:“正常!”陈亮听到回话,打算骑着摩托车要走。

王耀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幕,隔着王坤家九十米远的地方朝陈亮喊:“你应该给她量体温,你让她自己感觉怎么能准?”

陈亮没回答,悄悄走开了。后来王耀才知道,当时陈亮隔空喊话是因为上午出门匆忙,忘记穿防护服了。只是到了当天下午,陈亮还是放心不下,重新卯足了劲儿走进王坤家,给他妻儿量了两次体温,算是把上午那次也补上了。测完体温,他还把王坤家房前屋后都消了毒。

王坤家里人体温一切正常,他快步走到了距离王坤家百米开外的地方,才终于敢深呼吸了一口。这几天,他每天也都要给自己测三四次体温。

最近一周,王耀每天上午都会在家门口等陈亮开摩托车路过时拍一段视频。他每天出现的时间越早,王耀就推测“村里的情况越紧张”——75名从武汉回村的村村民都在居家隔离,每天都由他负责早晚两次测体温登记。最近的3次视频显示,陈亮路过王耀家门口的时间是11:25、10:59、10:32。

2月2日有雨,陈亮开车摩托匆匆驶过时,穿着一个“蓝色雨衣”,戴粉色摩托车头盔。2月3日天晴,他依旧穿着同样的装扮,王耀纳闷了。

其实“蓝色雨衣”是陈亮的的防护服,前几天王坤被上报为疑似病例时,镇里特地给他拿来的。虽然是那种一次性的最薄的防护服,但是陈亮用了好几天也没舍得扔。“规矩”是这样的:只有到王坤家中接触他的家人时才穿,每晚回医务室时,陈亮就把防护服放进消毒水里浸泡、晾干,第二天反复利用。至于头盔,其实就是他的防护帽,疫情爆发前村医务室里也没有一次性医用帽,他只有3身白大褂和几个一次性医用口罩。

N95口罩也是稀缺品。疫情爆发时,镇上发了两个给他,后来又追加了两个。这些N95口罩陈亮从来不舍得扔,用了一天后喷上酒精后晾干第二天接着用。如果是去王坤家中量体温,陈亮就在N95口罩外再加戴一层医用外科口罩。

就这样,陈亮也有了自成体系的“分级防护”:接触疑似病人家属时的防护、接触其他武汉返乡人员时的防护、接触一般村里人时的防护。

陈亮在村里做了20多年村医,当年他顶的是父亲的班。除了跟着父亲手把手学,他也在县里的卫生学校学过几年。“非典、禽流感、登革热那会儿,我都是那么挨户排查的,这次成了主战场了,也没觉得有多害怕。”陈亮对记者说。

无论心里到底怕不怕,他还是把自己隔离在了村医务室里。从他给村里人开始量体温起,就没敢回家呆过一分钟。和往年春节相比,这几天来医务室问诊拿药的人少了很多。

“除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眼下再没有什么天大的病了。”陈亮调侃了一句。

这几天王坤“被疑似”的事情一出后,村里也申请过派专业人员来给全村消毒。但是实在抽不出人手,只能让最懂的消毒程序的陈亮带着村干部一起亲自干。这样一来,他查体温的时间就更紧张了。

这次,他鼓足了勇气向镇上提了个要求:能不能给医务室配一支电子体温枪。这个要求很快被批准了,这几天陈亮拿到了体温枪,测体温的时间缩短了一大半。

其实这两天陈亮的一次性防护服也用得越来越破了,不过他在村部开会时听村干部说起镇上医院发热门诊的医生也缺防护服。那次,他想要再申请一套防护服的话刚到嘴边还是咽下了。


4000个被“报警”的口罩

陈亮缺口罩的事,他只和一个人提过,那就是他在深圳办企业的侄子洪明。

其实年前洪明也回了村里,大年初二黄冈封城前他自驾回了深圳。在老家的这几天,他发现村里人对突如其来的疫情,的确就是手无寸铁。

洪明在家找不出一个口罩,无奈之下他就禁止一家人出门。大年初二回深圳那天,洪明也是一路也都没找到一个口罩戴。回到深圳后他下定决心要给村里筹一批口罩。

他找到了一位还有小几万口罩库存的朋友,原本市场价3元以上的口罩,朋友一听洪明说是“要捐赠”,就按照2元一个的成本价转手给他了。

好说歹说,朋友匀给了洪明8000个口罩,他计划分两次邮寄回村里。出乎他意料的是发件过程十分顺利:虽然湖北大多数城市都封城了,但是邮政和顺丰速运依旧可以给运送到湖北的医疗器械物资开辟绿色通道。

只是第一批4000个口罩发出的第4天,洪明发现物流信息上没了更新消息,情急之下他在 2月2日晚上报警了,报警内容是“快递小哥有漏重要快件的嫌疑”。

“你平时随便什么时候送快递都没事,现在可是救命的口罩!”洪明在电话里朝快递公司的人扯着喉咙喊。

就在报警后的第二天,村支书罗成收到了镇上快递员的电话:口罩到货了。一收到消息,他就动身去了镇上,从上午9点多等到了11点多,总算是等来了货车。基本清点数目后,罗成跳上了大货车的副驾驶座,给司机领路回村。罗成回去的路上很激动,就给胡和飞打电话道谢。

洪明得到消息后,赶忙撤销了报警投诉,他告诉罗成:还有4000个口罩也在路上。他还特地叮嘱:快递包裹里还有6个体温枪,其中2个给做村医的姨父,4个放在村部应急;口罩除了姨父和每天入户的村干部多分一些,其他每家每户平均分配。

当天下午,王耀给记者发来消息:我们发到口罩了,每人两个。洪明父母也没多拿,领到了一人2个口罩。

其实,王耀在深圳的公司也想过给王耀寄一些口罩,但是被王耀谢绝了,“物流不畅,我还是想办法自己就地解决。”他回复。自从疫情爆发后,王耀公司特地建了一个湖北的员工群,每天询问大家的身体状况。王耀在王坤被判定为疑似病例时,第一时间在湖北的员工群里汇报了。部门负责人给他打电话含蓄表明请他返程后在家隔离观察半个月,还没等负责人说完,他就抢话过去了:“请大家放心,就算是领导不说,我也要严格做好自我隔离!”

其实这几天,王耀看着村口24小时巡逻的人,心里还挺踏实的。现在他每天也会下田地走走,田埂上晒得到太阳却人烟稀少,自从王耀家把田转租给别人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像这样下地转悠了。

“今年过年啥聚会都没有,也省下了不少摩托车油费,我只在微信里给最记挂的亲朋发了新年红包和祝福。”王耀自我安慰。

2月4日晚饭后,王耀手机响起,是王坤打来的。“我没事了,确诊没有感染病毒,医生让我回家了。”电话那头是王坤如释重负的笑声,王耀祝贺他过后,匆匆挂了电话——他正在填公司要求武汉返乡人员必须每天填写的身体情况登记表,这是除了王坤的“疑似”何时被摘帽以外,这个新年里另一件他觉得“天大的事”。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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