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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草鞋、戴斗笠、怀抱大青菜,这台泥土味的春晚,比央视春晚还早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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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刘雪妍 2020-02-02 20:01
摘要:一个村的传统,正以具象的方式被继承,并慢慢发酵,沉淀进每个人的心底。

这可能是一台最冷的“春晚”:穿露肩礼服的主持人,一回到后台就赶忙裹紧羽绒服,搓手哈气;赤脚的小演员在台上站得笔直,下台时马上蜷起脚趾,像小鸭子一样弓脚快走;就连座位上观众也哆哆嗦嗦,裹紧了衣服。

可这台“春晚”的热度又着实不低:红彤彤的舞龙舞狮队伍,从会场两边穿过观众席,跑上舞台,欢呼声浪阵阵;白发奶奶长长的麻花辫一丝不苟,在台下和老姐妹说说笑笑;座位不够,很多观众站在走道上和礼堂后方。

这台“春晚”吵吵闹闹的,县领导在台上发言时,台下的娃娃哇哇大哭,人们声量丝毫不减;这台“春晚”也亲亲近近的,因为台上表演的,就是观众们的三姑四婶、邻家好友。

浙江省庆元县月山村,中国最早办春晚的地方,村民自编自导自演春晚到今年已经整40年,比央视春晚还早2年。

他们把生活中的小事编成小品,把田间地头的劳作变成农活秀,网友称之为“最牛山寨春晚”。而舞台上演绎的,不仅是精心编排的节目,更是原汁原味的生活。

这台春晚里,有属于一个村子的集体记忆。



年味盛放

腊月23小年夜,春晚鸣锤开演。

60岁的吴立成忙得团团转,今年他要参演4个节目,春晚前一夜,为了小品《忖忖乌卖蛋》的排练,他只睡了四个小时。

忖忖乌是每年都会上演的保留剧,这是个能言善辩、诙谐幽默的民间传奇人物,可以说是庆元版的阿凡提,吴立成压力不小。直到忖忖乌帮祖孙俩从无良商人手中讨回鸡蛋,商人受到惩罚、窘态毕现,台下观众大声喝彩时,他才松了口气。其他合唱与演奏节目对他而言都手到擒来。

手巧的吴立成在生活中也是个忖忖乌式的人物,家里的木质房子是他一块块粘上去的。早年间道具缺乏的时候,二胡他也自己做,还用材质不同的碗当琴键,敲击出乐曲伴奏,锅盖、铁盆和塑料桶也被制成架子鼓,农乐合奏“十二月坊”中的乐器很多出自他手,就连春晚舞台的布景,他也负责十五年了。


▲吴立成(左)夫妇开了一家民宿,从两人名字中各取一字,名为“成仙居”,房子的每块木头都是他亲手粘合的。

女儿丹妹笑说“我爸有才,我妈也有才。”妈妈是裁缝出身,为春晚做过很多服装,早些年网购不方便,很多演出服都得手工制作,舞台上走秀的肚兜、采茶舞的小褂,都是她设计完成的。以前的舞台背景只有一块布,还需要大家一起在上面绘或绣上图案,特殊年份有特别心思,比如2008年奥运会,就专门制作了五环道具。

月亮是台上最常用的意象。月山村后有一片毛竹林,形如半月,月山村如半月依傍着竹林,村前举溪奔流环绕,村子山环水抱。“半月烟居半月山,松篁荫翳抱东环”,便是月山村名的由来。

对吴邵武而言,时隔多年再次踏上月山春晚的舞台,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他已经有年头没有上过台了,今年是月山春晚40周年庆,他和老伙计们作为前辈被请回来表演。《我的祖国》由六位老人唱出来,多了岁月的味道。

在他们眼里,月山春晚的时间更久,只不过当时生活艰苦,大家以此为常,并没有那么强的仪式感。他在月山村的举水乡中心小学教书22年,1967年毕业刚来时,村民就有过年表演的传统,小伙子吴邵武自动被当做了文艺骨干,“我风琴弹得不好,要看着简谱来。”

《智取威虎山》也是经常表演的节目,吴邵武这些年轻人扮演座山雕手下的八大金刚,他掰着指头算:“当年演杨子荣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座山雕也去世了,我都70多岁了。”


▲月山春晚展览馆,在2020年1月17日,小年当天开馆,这些展出的老物件都是大家捐赠的,最右边蓝色的电子琴就是吴邵武的,他还捐出了自己的手风琴。

把这些在举水乡教过书的老师们,集中起来排节目不容易,大家早已天各一方,好容易聚起了几个人,上台时有人走调,有人破音。“多年没唱了,只排了两个晚上,个把小时,我们还是缺少训练”,吴邵武对表现不太满意,春晚负责人吴美妫跟他说,“没关系,我们乡村春晚,又不是要明星,要的就是本色。”

从最初的自娱自乐默默无闻,到成为地方性文化品牌,正是因为这乡土本色,才更为珍贵。月山村走过的路,月山人对年的记忆,都由它记载。

从农历小年这一天起,村里开始过年,按惯例要打扫屋子、祭灶、贴对联,除了别样的春晚,百家宴也是一场盛会。


▲春晚开始前,参演舞蹈《镜花水月》的演员们在等着吃百家宴。

过去,在家门口团聚而坐,你家端一份红糖豆粉麻糍,我家来一盘手工黄粿,这种没有任何雕饰的“聚餐”,就着浓香的米汤,有一股“街坊味”。

而现在,百家宴则更多成为了展示民俗的窗口。逢源街上,路口的几家人一排开石臼,游客就聚集了起来,蒸熟的粳米被反复捅、翻、捣,半个多小时后融成绵团状,做成当地最富特色的吃食黄粿。

清炒田螺、红烧土鸡、本地野菜、豌豆麻糍……随着一道道农家菜端上桌,百家宴热闹开席。

300多米长的街宴,一字排开84张圆桌,近千名远道而来的游客,给平日宁静的月山村添了些拥挤的年味儿。


山妞的火把

和月山人聊月山村,聊春晚,总是绕不开山妞。

山妞,名叫吴艳霞,40岁的她曾是月山村主任,月山春晚的名声就是她叫响的。她说自己“永远是月山村的土姑娘”。

十多年前,一千多块钱办场春晚,村民们就可以玩得很开心。而山妞在北京读书时认识的那些当老板的同学们,开一次生日派对或者搞一次简单的聚会,就会花几千上万元钱,“可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快乐,却没有像我们月山村民这种很简单、很简陋的活动来得开心。”

她自告奋勇,为月山春晚想了些新点子。“我当时就知道,过程一定很艰辛,面前一定会有难关,甚至我都能嗅到那股气息”,有的长辈不认同年轻人们的想法,并不愿意配合。可2000年时,她主导的那场篝火晚会却在日后为大家津津乐道。

于是,月山的年轻人们慢慢自发形成了志愿者团队“月山芽儿”,这些新芽儿,专门负责春晚的组织和创新。

在山妞眼里,这台有年头的晚会,是月山村千年文化的集中绽放。这场凝聚了全村人的智慧和力量的春晚,应当也值得被更多人看到,“通过月山村晚,让月山走出大山,带动村里发展”成了她心里的一个小火苗。

有了这个想法,还有一群志同道合的芽儿们,山妞乐此不疲,原本在外工作的她干脆留在家里不走了。


▲山妞和儿子在月山村的娘家,小家伙前一晚也参加了春晚。

排练时,创新再创新成了她的口头禅,不停地给大伙儿念叨,她是直性子,为一个好节目能磨破嘴皮;有时熬夜到很晚,不断搜索资料,就为写一句好串词;为了舞台效果,还自己出钱买服装道具。

大会堂是70年代建的,窗户的骨架是破木头栏杆,玻璃都没有完整的,舞台上连话筒都没有,演出就更别说伴奏了,就连追光也是人工用手电筒打的。

站在礼堂里,她的梦想有了清晰的轮廓,要从改变这些具体的物什开始。“如果我用媒体把晚会炒热了,就会引起重视,外界认识了我们,就能带来资源。”

于是,她开始挨份报纸打电话,最后拨通了钱江晚报记者裴建林的电话。

看到春晚开始前,老少村民三三两两,提着自家的凳子进来围坐聊天,嗑着瓜子等演出开始,像到邻家串门一样放松。扁担、箩筐、蓑衣,纺线机都被搬到了舞台上。裴建林很激动,在手记里描述“其实他们说的台词我都听不清楚,但看得出,村里人非常开心,他们欢笑着拍手叫好。”

记者用了3个整版来介绍这台中国最原生态、最乡村、最基层的春晚,标题就叫“中国式过年之文化样本——月山村春晚”。

报道之后,如山妞所愿,月山火了,外界的关注如期抵达,像她相信的那样,“总有一天,月山人会沉浸在红色的喜悦当中。”

采访曝光多了,村里人跃跃欲试地开起农家乐,随着路通,生意好了起来。庆元汽车站门口,开三轮的大爷慢悠悠地兜着,音响里“我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的声音震天,有点土酷地停在马路对面,让人觉得好像上了车,就能抵达浪漫的地方。

山妞始终觉得,农民最擅长的还是种水果和蔬菜,她想和乡亲们一起努力,通过种地过上好日子。于是,她成立了“山妞”果蔬专业合作社,主打原生态和有机化,虽然一开始很难说服农民用她的科学方法来种菜,但慢慢看到效果后,加入的村民多了起来。

她知道橘子怎样可以变得很漂亮,但为了保证原生态口感,有一个环节她故意不打药,也为农民省下时间和成本,橘子上细小的芝麻斑点反而成了标志。它们被叫做“丑橘”,却更香甜。


芽儿的烦恼

村里三个小孩子跑进房间,背着手问山妞声乐学习的具体时间,前一夜春晚的眼线都还没卸干净。

山妞从芽儿成为了树干,而月山这棵大树上的新芽儿们也在不断成长着。

杨雅晴今年21岁,是音乐专业大三的学生,她们这个年龄段的芽儿们都是姑娘,就自己建了“月山嫦娥群”。

红毛线绳扎着两个小辫,背着竹篓唱溜溜的她,把《我是山里小歌手》唱了很多遍。那时,新年衣服就是最好的演出服,说穿红色,娃娃们就红得各式各样,姿势也七七八八,不像现在的服装都是在网上统一采购的。


▲杨雅晴(左二)和小时候的伙伴们在村子里。(杨雅晴供图)

在她印象里,自己小时候也不是那么会跳舞唱歌的,因为春晚才发现了自己的专长,家在礼堂门口,小小的她经常端着饭碗,穿着拖鞋就进去排练了。“如果没有这台晚会,我不会接触到唱歌和表演,也就不知道自己有这方面天分,是月山春晚让我培养起了对艺术的兴趣。”

一代代月山芽儿们选择的工作和专业,大都和艺术有关联,声乐、编导、舞蹈等等,不止一位芽儿说过,“没有月山春晚的影响,没有这个舞台给我们的自信,怎么可能选择艺术?”

看着台下村民自带的小凳被白色塑料凳、木凳、连排座椅取代,窗户也装严实了,舞台灯光更是不断专业,杨雅晴说:“我对这个舞台感情很深,我亲眼见证了它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春晚出名后,小年大年各演一场,好一点的节目,基本上留在小年夜的媒体场,正月初一场是村里自己的晚会,外出的人们都回来了,图个开心热闹,想参与的村民基本都可以上台,村里人看重这台晚会,老年人的参与率很高。

可春晚的关注度在下降,从到场的媒体数可见一斑。

杨雅晴他们也讨论过,年轻人的节目越来越少是个讯号,“前几年,当年很流行的甩葱舞、Nobody这些我们全部都有,今年就没有很年轻的节目。”

她认为就是因为少了中坚力量,“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和巅峰时影响力相差很多,现在要么是老的,要么是小的,中间已经有了断层。”


▲1月17日春晚开场前,候场的小演员,因为节目是《中华孝道》,她穿着传统的服饰。

山妞也明白,春晚从来都是年轻人在玩,自己的姑姑和叔叔年轻时的表演更单纯,“一群人拿个破录音机唱歌跳舞就行,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后来叔叔辈到外地去工作了,春晚被交给下一代年轻人。

接力棒一般都会交到大学生手中,可现在这棒要交接,困难不小,传棒这头面对家庭和工作的压力,接棒那头则有学业和择业的困扰,时代在变,孩子们大多搬家去了城镇,离开了交通实在不便的月山,新生力量不如原来多了。

虽然想把这场晚会做好很难,除了要付出很多精力,还需要很多人的配合,但好在“我们大家是一个队伍,而且知名度在,要提高关注度,就要拿出好的东西来,否则报道出去也会砸自己的招牌”,杨雅晴顿了顿接着说:“我们现在在沉淀,等着爆发。”


专属记忆

“当大雪无声地落到山涧,月山村的候鸟也落脚了,憋了一年的思乡之情,注入了一个神圣的仪式,那是一个特殊的舞台,矜持、虚伪、算计被抛弃,留下的是善良、团结、热情。”

这是裴建林写给月山的心里话,起名《一个村的集体记忆》。

那月,那山,那台戏的雏形从1981年的春节开始,几个村民聚在一起,敲锣鼓,拉弦琴,唱民歌。


▲1981年春节,文艺骨干提前张贴节目征集通知,面向全村招募节目,向公社借用音响等设备,大年初一大家聚在一起过节。自此,由农民自编自导自演的月山春晚正式成形,图为村民们在举水学校操场上表演。(资料图) 

演员里岁数大的有九十多岁,小的三四岁;不少在外打工或上学的村民,回家还没几天,也都准备好了节目登台表演。

《农活秀》现在是月山春晚最经典的节目,是山妞和丹妹这一批月山芽儿们,把日常的生产生活场景编排到了舞台之上:从犁地、打草鞋这些老农活儿到种香菇、摘茶叶的新农活,记录了田里的变化。

除了箩筐、米筛、竹笼这些农具,他们砍根毛竹、挑担菌子、扎把稻草都能当道具,甚至鸡、狗也一起上了台。穿上棕衣、戴好斗笠,田里的活计要赤脚打理;系好围裙、筛好大米,磨浆的工序一步也不能马虎;田里提来的大南瓜,捧着的大青菜,都是一年辛劳的慰藉。


▲1月17日的最后一个节目《农活秀》,后台演员们手里的蔬菜上还带着泥巴。

百岁老人吴达荣曾是月山春晚最年长的演员,每年春节他都要在农活秀中编草鞋,还要上台用方言唱《东方红》,这首歌唱了又一年,“喝水不忘掘井人”的叮嘱也到了今天,他用歌声让全村的晚辈记住,幸福生活来之不易。

老人去世前把儿子叫到床前,告诉儿子要继承自己在舞台上的角色,把月山的歌一直唱下去。

这首歌,早已唱进了月山人心里。这台春晚最让人感动的,就是那份大家族在一起的温情,大家不是在表演,只是在展示自己的生活,表达自己的快乐。

吴语墨是今年的主持人之一,今年9岁的她已经当了3年主持人了,4岁就第一次登台,那时她唱的是歌曲《三只小熊》,而她的爸爸妈妈也都曾站在月山春晚的主持位上。

一心扑在春晚上多年的山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两岁多的小儿子今年和吴立成爷爷们一起表演了农乐合奏,山妞的爸爸也是文艺爱好者,今年登台演出的是最拿手的黄梅戏。

吴立成家的照片墙里,家庭记忆和春晚记忆交融,吴立成夫妻每年都会参演几个节目,女儿丹丹和丹妹在幼儿园时上台时,她们自己的小姨就是主持人,现在家里的下一辈又上台表演了。

“苍凉的二胡声勾起了一个村的悠悠历史,也告诉台下的年轻人,月山村是你的根,这里是你的家园和责任。一个村的传统,正以具象的方式被继承,并慢慢发酵,沉淀进每个人的心底。”裴建林的诗这样结尾。

这个舞台,这一个个沾着泥土味儿的节目,正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把家乡的根深深植入每个人的心田。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图虫 图片编辑:朱瓅 编辑邮箱:zaifei@jfdaily.com
文内图片除说明外均为刘雪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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