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接到市委组织部退休谈话的通知，驱车前往的路上淫雨霏霏。组织部坐落在寂静的高安路，路旁浓郁的梧桐树随风落下片片焦黄色树叶，那是年轮即将更替的景致，放在此刻，却耐人寻味。一场庄重的退休谈话，原想当在暮色绚烂的黄昏，而非氤氲细雨的下午，蓦然想起多年以前提拔到市公安局治安部门的领导岗位上的谈话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幻想和现实多半大相径庭，恐怕就是一种常态。恍惚中，车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此刻听来觉似一种有节律的音符，像在安抚，又像在慰藉。

组织部领导笑容可掬，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没有例行的客套，如同老朋友一样切入话题。领导告诉我，市局的主要领导与组织部门之前沟通过，本来早在几个月前该办理我的退休手续，只是因紧张的安保工作需要而推迟至今。我感谢组织部门的信任，让我有机会再经历最后一次考验。天遂人愿，进口博览会安保工作安然有序，那天全市安保总结表彰大会上，我代表全局治安部门上台发言，权做职业生涯一次很有体面的告别。

谈话间有片刻，我端详着眼前的玻璃杯，杯中不知名的茶叶浮浮沉沉，让我浮想联翩。人生莫非杯中一片茶叶，沉浮一世，最终都要沉淀落定，安顿了便好。领导话语里多半是关切和鼓励，显然她很擅长与人交谈，我过往的经历她都知道，从军旅到从警生涯，她娓娓道来，替代了我一吐衷肠的爽快。须臾间，原本郁闷的心结像杯中的热气尽散而去，人也忽然变得轻松自如。我们之间的谈话，仿佛是亲人之间饭后茶余的聊天，压根没有正式场合压抑凝重的味道。整个谈话中，我们之间说了什么，我还真记不得多少，但最后她的道谢，深深打动了我，令我如沐春风。

谈话过后这些天，亲朋好友多半问我退休后有什么打算。其实扪心自问，无非是换一种“活法”。从前，你活在别人的眼里，退休了，你便可以活在自己的心里。在位时，你必须以众人的眼光来处事行人，小心翼翼接受他人挑剔的眼光，退休便是一种洒脱；在位时，你拥有权力，而权力是“一匹狼”，权力愈多愈大，风险愈多愈大。退休了，远离权力，不再与“狼”共舞，也是一种解脱。子曰：“六十而耳顺。”退休的日子就是远离尘嚣得以耳顺的时光，子超先生在《白说论语》中解读，耳顺乃心顺。心顺了，所有的日子都是开心的。

也有朋友不断地问我，退休了，不感到失落吗？我理解这种失落大概是再也得不到在位时别人对你的尊重，这问题很有意思，其实，在我心里早有答案。职业生涯中办理过一起至今陈列在公安博物馆的大案，让我终身受益。有个叫毛相信的杀人魔狂，被逮住后，连审三天没有吐过一个字，最后我不得不出马。我换了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双方都坐在小板凳上，彼此平视，平和谈话。杀人现场有五个女人惨死在他手下，而他居然神情若定，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犯罪现场都有迷惑性，掩饰与伪装是罪犯惯常的伎俩，每次站在犯罪中心现场，通常我不会专注核心部位。如果要从那里获得关键信息，你应当逆向思维，真实的东西往往在与现场关联的地方，那里有他们擦不掉的作案痕迹。凶犯貌似坦然，正是笃信对手尚未拿捏到他内心最隐匿的痛处。前一天，我找到了与他相处的女人，那个羸弱不堪且谨小慎微的山里妹子与虎腰熊背的丈夫简直天壤之别，只能容得下一张床的小屋……名堂就在这里。从他的女人切入话题，他好半天怔怔地望着我，而后，眼眶泛出忏悔的泪水，嗫嚅说，我虽然犯了不可饶恕的天条，你却把我当人看。我先交代一起你们不掌握的，松江县那个入室强奸杀人案也是我做的。我微微一怔，这个时候，803的弟兄们正在松江泖港蹲点侦办这起疑难案件，想不到罪犯已落在手中。

那天，他一气吐出十多起惊人大案，让沪上名探803当家人张声华惊喜不已。他在电话那头对我说，你是一名福将啊！我却在想，即便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应尊重他的人格，审讯问话，平起平坐，常人难以想象，而事实却是你用一种最质朴简单的力量撼动了一颗凶残冥顽的心。从那一刻起，我懂得了什么叫做平等，什么叫做对人性的尊重。对他人的尊重是对自己的尊重，坚守这般信念，终将赢得一生的尊严。退休了，如若你感到失落了，证明你理解的尊重是权力与地位的异化，除非过往你崇尚别人膜拜权力垂涎地位，让你不知天高地厚，徜徉于莫名的自尊自恋之中，那无疑面临悬崖。

退休了，大多数人如同平日里一样看待你，那才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大凡在位时你没有权势熏天，颐指气使，你不会媚上欺下，敢说真话。你宽容大度，处事公道，平等而善待每一个人，问心而无愧。你又何来失落？如此，充其量有些失重罢了。工作意味着生活在固有的程序中，退意味着既有秩序的改变，失重是难免的，失态却大可不必。最欣赏《青玉案·元夕》中这么一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工作了大半辈子，才揣摩出人生的端倪。少时，登高远望；年轻时，砥砺前行；中年时，衣带渐宽；直至暮年，方知人这一辈子就是在学做人。人生有一项程序无法改变，“泥步修行”永远在路上。

退休了，在我看来，不急着云游四海，也不忙着保健养生，头一件最想做的是腾笼换鸟，推陈祛旧。大半辈子，脑袋瓜里窝着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东西，在职的时候忙得屁滚尿流都无心去打理。闲了，有大把时间可以打扫清洗，要赢得“泥步修行”的正果，先得腾空脑瓜，把坐禅冥想的房间梳理一番，以便盛下新的东西。摆在书架上的一摞摞装帧漂亮的书籍，平时无法光顾，如今再也没有无暇阅读的理由。新的东西就在那里，新的生活也在那里，那里将延续生命新的乐章。

退休了，到了人生的一座驿站，歇马盘点，抚今追昔，难免有许多愧疚。最大的莫过于辜负亲情，从前，因全身心地工作，透支了无数的亲情，“债”终是要还的，家是后半辈子最后的港湾。如今，事父母尽孝赡养，夫妻间相濡以沫，贻儿弄孙，滋养情分，这些与铁血男儿大不着调的习惯，是新的生活彼岸。

退休了，心存感恩，此种感恩用言语难以表达，用肢体也难以呈现。感恩父母，生我养我；感恩老师，孜孜教诲；感恩组织，培育关怀；感恩同事，风雨兼程；感恩朋友，志同道合；感恩妻女，同甘共苦；感恩天地，风调雨顺；感恩自己，生逢其时。人生就像一次空中远航，不在于飞得多高，也不在于飞得多远，无论你飞到哪里，圆满落地便好。是以斯文向我的亲朋好友道谢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