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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妻子4年捐空55万家庭积蓄,非理智捐款能退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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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倩 2019-10-25 06:03
摘要:抑郁症妻子4年间捐空55万家庭积蓄后,丈夫走上了追回捐款的征途。对于尚无明确规定的慈善退款, 7个月过去,他能讨回几成?

“援九寨精河地震灾区”,捐50元;“家庭箱驰援九寨”,捐20元;“紧急支援美丽九寨”,捐0.5元……九寨沟地震发生的第二天上午8时,晨晨在手机腾讯公益界面支持了7个类似的项目。一小时后,莫名烦躁的晨晨又连续为九寨沟捐款8次,共计140元。

捐款是她的日常,可能出现在生活中的任意情景,并且极难停止。清晨刚睁开眼睛的1小时里,晨晨曾连捐48笔。在孩子哭闹不止的上午,和母亲置气的午后或者夫妻吵架的深夜,晨晨都会点开手机里的捐款页面。

0.5元、5元、10元、50元、1000元,2015年以来,晨晨单笔捐赠的数额不断变大,最多一次向南京爱德基金会捐款8000元。

2018年下半年,晨晨猛然发现,捐款已经用掉了40多万元家庭积蓄。“我控制不住”,面对所剩无几的存款晨晨没有停手,直到2019年2月,55万元家产被捐空。

“她是生病了,才这样捐款的。”在晨晨检查出中度抑郁症后,年长她4岁的丈夫苏俊决定,向217家公益基金会发起退款申请。

妻子的秘密

秘密再也无法隐藏。

2月16日晚上10时,晨晨安顿儿子睡下,极力控制着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来到丈夫苏俊住的次卧。只见他趴在电脑前,比较70元和110元两种价位的水龙头。阳台上水池的龙头已经坏了很久。

“家里的钱都没了。”晨晨说出了埋在心里几个月的话。

“什么?”苏俊无法理解。“我拿去捐款了”,晨晨捂着脸,低下头说。苏俊抓过妻子的手机核对。数字明明白白,从2015年9月至2019年2月,晨晨通过支付宝公益和腾讯公益两家网络平台,向全国217家基金会捐款553978.64元。

妻子的秘密,像一颗定时炸弹,炸晕了苏俊。他想从凳子上站起来,却没力气支撑,又跌回座椅。55万元是这个家庭的全部积蓄,也是来自巢湖的农村青年苏俊大学毕业10年来拼得的所有。

“为什么啊?为什么捐款啊!”苏俊急得大喊。晨晨哭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时一烦躁就会捐。”

钱没了,许多场景在苏俊脑海闪过:家中每个月3500元的房贷,两岁的儿子正是“碎钞机”的时候,老人生病怎么办。“谁都不愿意一辈子打工,我也想过以后是不是能创业,结果……”他后来回忆说。

2015年结婚后不久,在合肥一家私企担任会计的晨晨辞职回家,做起全职主妇。“为了让她安心,我就把钱交给晨晨了,”除了家庭积蓄,苏俊每个月工资到账后,还完房贷、信用卡,剩余的也悉数上交。2018年年初,晨晨还向苏俊展示过基金账户,户头上有40多万。

“晨晨很节俭,甚至可以用抠门来形容。”夏天,合肥的气温有30多摄氏度,苏俊想开主卧的空调降温,晨晨嫌费电不肯,两人大吵过一架。如果选择外出就餐,他们不会走远,小区门口的家常饭馆量大实惠,一道老豆腐烧肉吃不完打包,周末能吃上两天。


9月28日中午,晨晨、苏俊带着儿子外出吃饭。 王倩 摄

苏俊家80平方米的两居室,是结婚第二年才搬的新房,高层的二楼,采光不佳。苏俊亲手贴上了电视墙的鱼戏莲花图案,沙发一面的墙上则挂着岳母绣的银杏秋景。两岁的儿子骑着滑板车在家里的木地板上风驰电掣,“房子幸亏买得早,不然可要买不起了。”苏俊说。

一个普通家庭因为献爱心突然落入困境,苏俊想不通,“怎么能把钱都捐了?”晨晨抱着腿缩在床脚抽泣了一夜,苏俊则枯坐整晚。

“正常人有跟钱过不去的吗?太反常了。”家人商议之后,苏俊决定带着晨晨前往合肥市第四人民医院(即安徽省精神卫生中心)。

“我再也不捐了,咱回去吧。”在导诊台晨晨异常抗拒,苏俊拖着她做完了检查,结果显示中度抑郁症。

手捧检查报告,苏俊回忆起晨晨过去的种种反常举动:把电视柜上的结婚照当作无用之物丢掉,毫无征兆的暴怒,上班时总认为同事背后攻击自己等等。今年年初,晨晨反复催问苏俊年终奖何时到账,“那个时候应该就是没钱了”,这些征兆苏俊没能早早捕捉。

“爱心王者”

九月,合肥依然炎热。气温近30摄氏度,晨晨却穿着秋衣和衬衣。她成天闷坐在家里,嘴唇发紫、眼皮耷拉,和主卧墙上婚纱照里的明艳动人的女主人判若两人。29岁的她不爱笑,只有儿子搞怪时才偶尔舒展开双眉。她从不主动发起话题,只做回答。丈夫在接受采访,她坐在一边的小凳子上给儿子读故事书、教图认字。

提到过去的捐款,晨晨只有4个字——“控制不了”。

曾经的晨晨和许多“90后”一样,喜欢听周杰伦的歌、爱看美剧,会被《生活大爆炸》里的谢尔顿逗得咯咯笑。婚后辞职在家,最初的日子闲适、轻松。

不料儿子出生两个月后,晨晨和丈夫、母亲的矛盾不断爆发。“以前不知道带孩子这么难,焦心。”前一秒儿子还在哭闹,下一秒晨晨就点开了手机捐款界面。

捐款的项目五花八门:援建爱心超市、帮村民改善水质、乳腺癌中晚期求助、中风人士康复服务……捐款金额从0.1元到8000元不等。捐赠项目的介绍,她只是“扫一眼”。

最初,晨晨每次捐款只有几元钱。2015年9月18日早晨,她给中国绿化基金会捐赠10元钱,支持“种树人的雾霾之战”项目,这是账单上第一笔。从事计算机行业的苏俊制作了一张捐款趋势分析图,柱状图显示,捐款在2017年孩子出生后突然提速——数额变大,并在极短时间内频繁捐款。

2018年11月6日下午5时,短短3分钟,晨晨连续在腾讯公益页面捐赠了6次“一对一帮扶”,每次1000元。2小时后,晨晨又捐赠了3笔。12月12日,早上8时45分开始,5分钟内,晨晨分9次给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捐款9000元。

在腾讯公益平台,晨晨捐了439209.41元,成为最高等级的“爱心王者”;在支付宝公益捐出113782.07元,相当于在荒漠地区种植1.14万棵梭梭树,送给贫困儿童2.84万份营养午餐。

2019年2月15日晚7时,晨晨捐出最后10元,支持爱佑慈善基金的“病患孤儿重获新生”项目。


晨晨为儿子修剪指甲。 王倩  摄

“控制不住,还是每天往里捐,成了无底洞。”她说,刚刚捐款的几分钟里有种“释放感”,随着时间维度拉长,焦虑感再次压倒轻松感。与越来越多的捐款相反,她在2018年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看着捐款金额逼近40万,晨晨慌了。

“详情页总要写个张三李四,具体项目怎么做。她这个频率根本不是做慈善。”苏俊坚持,晨晨的捐款是在抑郁症病情下不受控制的行为。

少见的退款申请

“捐款就是心甘情愿地白送呀”。晨晨说,对于拿回捐款的钱,不抱希望。坦白的那个晚上,她甚至做好了离婚的准备。“离婚能解决问题吗?”苏俊不甘心,他必须马上行动。

苏俊从腾讯公益要来了后台的数据,又从晨晨的支付宝账户里一条条导出捐款记录。2万多条捐款记录铺满了627页的捐款明细簿,单打印就花了300多元。打印店老板误以为苏俊是哪家公益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他只得讪讪地解释,“这是我们家捐出去的钱。”封皮把“明细”打成错别字“名细”,他也不愿意再做修改,“还得再花一块钱。”


晨晨的两万多条捐款记录打印了一本627页的捐款明细。  王倩  摄

数字记录着晨晨“疯狂的捐款”:1246天,捐款20031笔,月均捐款510笔,月捐金额达到13314.9元。“撒钱也不是这样的,她已经是癫狂状态了。”做完量化,苏俊一身冷汗。

2月25日,苏俊向无锡灵山慈善基金、海南省残疾人基金会、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4家机构发出第一批申请退回捐款的邮件,邮件里写明妻子的患病状况,并附上捐赠记录。

“拜托您,我提供交易单号您这边查询可以吗?我妻子情况比较特殊,从2万笔交易里面找你们的截图实在有些困难。”苏俊和成都慈善总会的工作人员打了一小时电话,还是没能说服对方放弃对截图的要求。

无锡灵山基金会甚至质疑苏俊行骗:“如果是骗局,建议不要以爱心之名,要相信因果报应。”苏俊有些气不过:“查一下交易单号就知道了,怎么就直接说我是骗子了!”

“有的基金会接电话的时候说我们捐的几千块钱和几十万比起来……他就是那个意思你懂吧。我们捐的钱和马云比不算什么,但是我的家庭难以承受。”

一个人要面对上百家基金会,苏俊制作了一份表格,里面记载着和各家基金会沟通的具体进展。仅仅5月至9月,苏俊就向涉及款项最多的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拨出了50多通电话。“有的能退,有的不能退,有的要转接电话。不细致,真没办法。”他说。

深圳龙越基金会在3月退回了427元捐款中尚未执行的30元,秘书长姚遥解释,“法律规定中并没有退款行为,对她的退款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

按照《合同法》规定,具有救灾、扶贫等社会公益、道德性质的赠与合同不可撤销。网络平台的《用户捐赠协议》也称,捐款行为“视为您的真实意思表示且不可变更或撤销”。

对于公益基金会而言,要求退款的情况确实并不多见。姚遥回顾自己的工作经历,印象中退款要求可能一个月也遇不上一回。

处理退款,基金会也有自己的前提——一年以内的捐款。误捐、点错小数点、捐错项目的捐赠人,往往会在当天就联系基金会要求退款。苏俊的退款申请跨越4年,多家受访基金表示“太特殊”。

“我知道捐款是不应该要回的,而且肯定要做大量核查工作,挺麻烦的。可是她如果没这个病,也不会捐那么多钱。”提到退款,苏俊的脸涨得通红,“这对社会来说是好事,但对我们小家来说确实是大损失。”

大多数基金会给出不能退款的理由是,捐款已经被执行。

但苏俊也有疑惑,浙江省新华爱心教育基金会在2月份回复只能退回2019年捐赠的9元,但是在9月底媒体报道之后,又联系说可以退回全部捐款6400元。“不能退的就应该一直不能退,怎么说变就变了?”

回款38万元

回复邮件、核查明细、打款,深圳壹基金公益金退回6000余元的流程在一周之内完成。“只有5块钱没退,而且跟我讲得很清楚,为什么不能退。”如此高效让苏俊感激不已。而作为壹基金高级传播官的冒羽佶直言有压力,“这件事在内部走了特批流程,最后是由秘书长亲自批的。”

晨晨在上海仁德基金会3年里捐款共计6259.7元,经过核对后,4月2日退回尚未执行的2371.3元。“考虑到她生病的情况,我们做了善款追溯。她捐的很多项目不局限在1年里,2—3年的话这个项目可能早就执行了。对执行机构来说,这个项目结项、审计都做完了,善款是没办法退的。”上海仁德基金会工作人员介绍。

沟通7个月后,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退回了12500元,比申请退款的数额还多了12.36元,“他们说就算资助了。”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则通过“大病救治”的方式退还了8万元捐款。

几家涉及金额较小的基金会选择以直接个人转账的方式退款。“如果退款,很麻烦,我代表基金会,通过我个人向您微信转款吧。”9月25日上午,中华健康快车基金会秘书长郭伟发短信给苏俊,他准备转账500元,其中70元作为基金会的退款,剩余部分算是个人捐款。苏俊拒绝,“70元即可,本身我这退款也确实不应该的。”


9月25日,中华健康快车基金会秘书长郭伟发短信给苏俊商量退款事宜。 王倩  摄

海南成美慈善基金会在核实后发现晨晨捐赠的800元已被执行,虽然无法退还,但基金会联系了一位爱心人士向苏俊家庭捐款800元,“还是变相给我们退了,真得非常感激。”

“好好照顾您夫人,好好过日子。平安健康就是福。”苏俊不知道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工作QQ号的另一面连接着谁,但看着这句安慰,苏俊对着屏幕落泪了。

随着回款变多,最近两个月来,晨晨的睡眠不用再靠安眠药拯救。217家基金会中,苏俊一共联系到114家公益基金会,其中32家基金会已将全部或部分捐款退还。

“嗡、嗡、嗡”,9月27日上午晨晨的手机接连响着,一共收到3条退款短信。5万元、5万元、1万元,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退回了晨晨通过腾讯公益平台捐赠的11万元善款。至此,晨晨捐出的55万家庭积蓄被讨回近7成,总计38万元。

随着最大一笔退款的到账,苏俊申请退款的征途也告一段落。过去的7个月里,他的大半精力都用在和上百家公益基金沟通如何退款。“‘十一’之后,我们公司也要忙了,实在没有精力。”

还有17万元捐款没着落,年轻夫妻俩躲不开这个问题。苏俊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由一家公益基金会为自己发起募捐,“只要募回剩余的款项,这是我们的辛苦钱,其余的,我们绝对不多拿社会一分钱。”而目前,尚无基金会为他们发起募捐。

不久前的一个傍晚,一家人暂时忘却了追款的苦恼,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当天的主食是荠菜饺子,儿子吃饭不老实,在碗里不断扒拉。同样的场景放置在去年,她会怒不可遏地摔掉碗筷。如今,接受了抑郁症治疗的晨晨耐心多了。她拿过勺子帮儿子把饺子剁碎,挑起一块面皮混合着菜馅儿,送到他嘴边。“快点吃。”即便这顿简餐已经吃了快一个小时,晨晨的声音也是柔柔的。

饭后,晨晨拿起手机,这次不是捐款,而是逐一取关十几个慈善公号,取而代之的是一组育儿账号。

(文中苏俊、晨晨为化名)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徐佳敏 编辑邮箱:zaifei@jfdai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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