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针。3到5秒扎一次，接连扎几十次，“被扎得像怪物一样”。而对象是婴幼儿，有些甚至只有几个月大，他们被诊断为脑瘫。这是一种带有剧烈痛感的疗法，以至于需要好几个男人同时用力，才能摁住挣扎的孩子。

这种治疗方法叫作“封针”。一周内，郑州大学第三附属医院（以下简称“三附院”）康复科对入院婴幼儿“在头、脖颈、腰部等穴位注药治疗脑瘫及其他发育迟缓问题”的封针疗法被推上了舆论风口浪尖。

越来越多的事实让这种有创治疗疑云深重：亲历者还原了让人不忍直视的治疗现场；多名儿童在施针数疗程后出现癫痫、脑梗塞症状；多位业内人士对封针疗法的科学依据提出质疑。

10月22日，三附院副院长、儿童康复科主任朱登纳向多家媒体表示，封针疗法的临床试验设计样本量不够大，循证医学证据不是很高，将进行进一步研究。

当记者10月23日下午来到三附院时发现，康复科所有租住在医院康复后街附近的患儿家长都被紧急召回医院陪床。“医生说如果这几天家长不在，医药费就不给报了。”一位患儿的父亲告诉记者。

康复后街是不少带孩子来三附院做封针治疗家庭租房聚集地之一。杨书源 摄

博爱楼是以封针治疗闻名的住院区，这里的病房依旧满员。走廊上、大厅里也都摆满了加设的床铺，刚结束治疗的孩子在母亲怀里酣睡。

眼下患者家庭面对封针疗法，选择走向了两极：有些控诉这是一个骗局，有些却依旧坚信不疑。

“诋毁封针的新闻是假的”

在三附院，封针疗法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10月23日，在医院进门处的康复楼里，一位家长指着孩子浑圆的脑袋告诉记者：“你看，昨天做的，今天一点伤疤没了。”这是孩子的第4个疗程，他是来这里治疗脑损伤的。抬眼望去，记者发现了更多剃着光头的孩子做康复训练。一位家长平静地介绍：“剃了光头的就是在要封针的，不封针来这个医院干啥呢？”她反问。

患儿大多来自河南各地。家长们辗转许多城市求医问药，来到了“最后的希望”三附院：有的家长甚至是从抖音、快手上得知脑瘫儿在这里治愈的“神话”。

10月23日下午在走廊过道临时病床上休息的孩子和家长。 杨书源 摄

“也没别的路，那就闯一闯。”一位39岁的二胎妈妈说。她的孩子被诊断为脑偏瘫，不会走路。4个疗程封针治疗后，孩子能拉着她的衣角踉跄走路了。

“我们还要在这里继续巩固，争取以后让孩子看不出走路异常。”在这里，家长们说得最多的就是“希望像正常孩子一样”。

在三附院一个大多由河南籍家长组成的患儿治疗群里，记者向一些家长询问起封针的疗效。

“那些新闻都是假的，我的孩子就是在这里治好的，我不会去相信这种谣言的。”一位来自河南濮阳的家长说。她的孩子已经做完了第7个疗程的封针，现在回家休养，几天后回医院继续第8个疗程。

“我的小孩刚来时不追视，现在视力完全正常了。”这位妈妈告诉记者，她也是经自己同事推荐过来的，“他们家孩子4个多月大，在这里治好了脑瘫。”她说。

一位家长带孩子在三附院康复科已经治疗了1年7个月，他驳斥现有新闻报道“添枝加叶、太过了”。

这位家长说：“我孩子是脑损伤综合症，还有缺氧缺血性脑病。医生去年开始都不让封针了，让我们以教育类的康复为主，电疗为辅。”

然而，也有迟迟不敢下赌注加入这场封针“赌局”的。

在医院7号楼1楼的过道的病床上，一对刚住院1周的年轻夫妻还在犹豫，这周四就要向医生确认孩子是否封针了。

就在这周二，这家的丈夫被拉去封针室帮，帮一个治疗的孩子按压针孔止血，妻子看着丈夫哭着出来了，他说：“孩子被扎得像怪物一样，太惨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丈夫哭。

病友群里，另外一个患儿家属劝他们：“封针的事要是有顾虑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毕竟我们当父母的不能跟着孩子一辈子，还得为孩子以后考虑，别让自己后悔。”

封针结束后，孩子脑梗了

对于封针，但并不是所有的家长都如此笃定。

10月23日，关晓航在杭州萧山的一间出租屋内关注着封针新闻的进展。2周以前，他10个月的儿子凡凡刚从舆论漩涡中心的三附院出院。

如果不是孩子在封针治疗结束的2天后突发脑梗塞，他和爱人或许到现在对此依旧深信不疑。

今年5月，关晓航发现已经半岁的儿子还不会翻身，这比他网上检索到的孩子会翻身的时刻表晚了2个多月。在杭州当地医院被诊断为运动神经发育迟缓。关晓航夫妻俩急了。医生建议孩子进行康复训练，但是杭州的几家医院都需要排队，少则1个月，多则半年。

5月24日一早，夫妻俩把孩子送进了三附院，主治医生张广宇接收了他们，孩子诊断结果是“脑损伤综合征，以及疑似先天代谢疾病”。在排队等待2天后，凡凡住进了博爱楼一楼，这是脑八科病区，三附院副院长朱登纳正是是脑八科主任。

今年5月24日至9月13日，凡凡在三附院接受了4个疗程的封针治疗。

入院当日，凡凡开始了第一次治疗，第一个疗程封针只施在头部。

24日下午，7个月的凡凡被带进治疗室，5个大人把他按压在病床上，医生开始施针。每两三秒一针扎进孩子头部，凡凡撕心裂肺地啼哭，身体开始抽搐，此时2位家长固定着凡凡发抖的头和身体，3位家长分工用棉球按压施针部位。旋即，棉球便被染红。

那次封针后，关晓航妻子不敢再走进治疗室了。而关晓航却常常在手术室里，一呆就是半天。“没办法，帮助孩子压止血的大人不够，我得一直留在里面。”

每个疗程封针10 次，一周进行3次，大概需要21天。凡凡封针的日子是在每周一、三、五。

第一个疗程，凡凡出现了便秘、大便发绿的情况。一个疗程结束后休息的那周，关晓航觉得孩子有了质的飞跃——他能稳稳坐起来了。一起做封针治疗的家长在病友群里向他解释：这就是孩子封针的药被吸收了，疗效开始显现了。

关晓航妻子笃信封针疗法，还在病区不断和其他病友宣传，“这个真的有用！封了针我孩子三天会翻，七天会坐！”对于妻子的评价，关晓航觉得过于夸张，“其实之前我们在家给康复了十几天，凡凡偶尔也会翻身。”

7天后的第二个疗程，封针开始布及全身，针数也增加到70针。

“第二个疗程，效果就没那么明显，”但在关晓航的印象里总体还是往好的方面去。等到第二疗程结束时，孩子已经会在大人的搀扶下在床上迈几步路了。

就在关晓航对封针信心满满时，孩子出现了“倒退”。第三封针疗程中，凡凡开始感冒发烧，第二疗程时学会的迈步好像又不会了，力气也弱了许多。

在第3疗程时，关晓航带去的4万多元已经花完。9月13日，在第4疗程的第9针后，主治医生忽然通知关晓航孩子可以出院了。

2天后，关晓航发现凡凡出事了。“间断发热5天、全身乏力7小时，口角歪斜1小时”，当天三附院诊断凡凡出现了脑梗塞症状，除此以外，还有脑损伤综合征、高乳酸血症。

关晓航的孩子在封针治疗出院后，突发脑梗塞再度入院时的诊断书。 资料图片

于是，凡凡再度入院，从康复科换到了神经内科，封针停止。

凡凡并非个例，还有一些患儿在封针治疗期间出现了癫痫症状。

“河南来的患儿绝大部分曾封针”

“倒退”，这是在三附院接受封针治疗的家长发明的专用名词，形容孩子在治疗阶段情况不稳定，时好时坏，有时甚至会出现比刚入院时更加严重的情况，不过他们中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这种“倒退”只是暂时性的。

然而凡凡的那次脑梗塞，却让关晓航觉得退无可退。在孩子第二次住院后，关晓航找到主治医生张广宇质问，“我儿子怎么得了脑梗？”张广宇解释脑梗的原因很多，而凡凡属于极个别的“偶然事件”。

几天后，他被踢出了张广宇的患者群。

副院长朱登纳向关晓航解释：“脑梗跟封针没关系。要是做完想讨论脑梗的事，可以做医疗事故鉴定。”

目前，凡凡在杭州萧山医院接受康复训练，一周三次。

“或许封针前几个疗程孩子的进步本就是他生长的自然规律，和封针无关。”关晓鹏在凡凡第二次入院后一直在琢磨。他开始在微博中输入“封针”，希望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也就是在当时，他看到了“有孩子因为不能忍受封针疼痛被咬坏了舌头”的新闻，看到了许多育儿博主对封针疗法的质疑。

而对于儿科主治医师郑启城来说，“从郑州来看病的孩子”一直是他的心结。他曾经在协和医院工作，担任儿科主任鲍秀兰的助理，陪同坐诊两年。每天十几例的患儿中，总有至少一两例来自河南各地。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接受过封针治疗。

“其实接受过封针治疗的家庭找鲍老师就医，大多也并非是察觉封针有什么的副作用，而是为孩子寻求更加好的治疗方案。”郑启城说。

不过让他觉得好奇的是大量从郑州几个大医院出来的孩子的诊断常常写着“脑损伤综合症”，而其实这对于医生的临床诊断而言，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没有用药治疗的针对性。

三附院在此次事件中另一大争议之处在于，脑瘫患者的确诊年龄过低。三附院康复科医生甚至会向家长提示：不满1岁的小婴儿“可能有脑瘫风险”。

然而权威医学专家却有不同看法。“脑瘫诊断并不容易，尤其是早产儿，神经系统症状在出生后1年内会不断变化……目前普遍认为脑瘫的确诊时间应当在2岁及以后。”郑启城向记者发来一段学术著作中的文字，作者是曾任复旦大学儿科医院儿内科主任的邵肖梅。

“好在许多孩子来北京找权威专家确诊以后就不会再回去封针了，但是我作为2岁孩子的父亲，其实理解他们的抚育焦虑，他们并不是盲目愚昧。”郑启城说。

（文中除关晓航外，患儿及家属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