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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二连三幼童坠楼后:郑州农民回迁小区如何面对“高楼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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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杨书源 2019-09-02 06:07
摘要:放眼全国,这在城镇化进程中并非特例。

2岁半的飒飒从嵩山路小区34楼坠落时,家中是否有人?即使是在郑州当地公开播出的电视报道中,也有两个版本的说法。

第一个版本,8月1日上午8时左右,2岁半的飒飒在家中房间里睡觉,母亲金立把6岁的大女儿送去小区里的兴趣班,就在离家的十多分钟,意外发生。另一版本是,“妈妈上洗手间2分钟的工夫,孩子就掉下去了”。

眼下确凿的事实是,孩子从睡梦中醒来,找不到妈妈后,他来到客厅窗台边,以无人知晓的方式攀爬上了135厘米的护栏,从34楼高空坠落。

幼童从高楼意外坠落,已是第3次,就在郑州南三环边这个刚落成5年的黄岗寺村村民回迁安置小区里。

悲剧为何接二连三?记者带着疑问来到嵩山路小区,也同期走访了近5年里发生过儿童高楼坠亡的同城小区。

嵩山路小区完成回迁的2014年,正是在当地人记忆里城区驶入城中村改造和安置房建设快车道的一年。在郑州市政府服务网当年公布的信息中,2014年计划开启的棚户区改造项目有136个共计197228套,其中包括大量和黄岗寺村命运相同的都市村庄。

放眼全国,这在城镇化进程中并非特例。城乡元素糅杂,安全事故偶发——新旧交替的生活环境中,曾经的农民如何适从?


8月7日傍晚在嵩山路小区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 杨书源 摄


刺目

悲剧之后,33岁的金立再也没法回家了。家,就是孩子坠落的事故现场,太过刺目。

出事那天下午,金立的母亲马芳“像小偷一样”,从楼上匆忙拣出几件金立的衣服。

提及“孩子的事”,金立就浑身抽搐、张大嘴巴。根据马芳的讲述,金立在意识清醒时都无法保持安静,不断用双手掌轮换着用力抽打脸颊。有一次马芳看到金立的两个鼻孔因为自残汩汩流血,医生给金立开出了治疗应激性创伤的精神科药物。

在马芳记忆里,飒飒一直是和大人寸步不离的。家里的厨房不让靠近,做饭时让孩子伸出手指在距离烧锅几厘米处感受温度,孩子立刻缩回手,连声说“烫”。

小小男子汉的勇敢,只在守护家人时才表现出来。一次马芳买了七八个西瓜用小拖车拉回家,飒飒踉跄着跟在车后要帮忙推车;还有一次,金立生病无人照顾,悄悄说了声“害怕”,飒飒立马比划着舞剑护卫的招式,对金立说,“妈妈别怕”。

“大人不在家,小孩就应该在原地不动,等大人回来。”马芳在家翻看手机里半个月前给飒飒拍下的照片,孩子皮肤白皙,个子蹿得快,比同龄人高出半个头,四肢壮实,“大人和他说过,他说自己听明白了,可是他恁(那么)小,能明白个啥?”

从8月1日那天起,金立弟弟一家也没有再把自家3岁的儿子领到小区楼下玩了,理由是“羞愧”。

在一家人眼中,舆论依旧处于搬入高层社区前的乡邻社会模式。

和马芳家一样“躲起来”的,还有黄岗寺村的媳妇王友梅。

小区刚回迁那年的11月1日,王友梅家发生了如出一辙的悲剧——同样的楼层,不过是在公共楼道。那次事故是小区里第二起幼儿坠楼事故,距离第一起3岁女孩从18楼掉落的事故,相隔仅两个月。

出事的5岁孩子钢钢是王友梅一家在村里时房客的孩子,那天王友梅和婆婆把钢钢从村里接到新小区高楼玩。大人回家取东西的工夫,孩子从楼下到34楼,顺着窗户下去了……

钢钢坠楼后没有直接落地,掉到5楼平台上。从楼道通向平台有护栏遮挡,众人过不去,身形小巧的王友梅蜷着身子钻了过去。看到躺在平台角落身体完整的钢钢,王友梅错觉孩子还有呼吸,她开始给钢钢做心肺复苏,直到十多分钟后120急救人员宣布孩子已经死亡。

5号楼的5楼平台上,如今已被花草填满,王友梅每次路过总是忍不住抬头望向那儿。

“孩子出事了,家里人都会在不久后彻底搬离事发地,尤其是那些租户……但我们是本村人,就只好原地忍着。”王友梅说,她觉得自己这5年里,好像是被枷锁拷着,无法挣脱。她的儿子和钢钢同年,“如果他还在,应该也是9岁半了。”


飒飒事故发生地4号楼34楼。 杨书源 摄



高楼

“我们都没有住过那么高的楼层,谁能知道呢?”这是马芳和记者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嵩山路小区大部分居民曾经共有身份是黄岗寺村村民。2010年5月,为确保南水北调工程的顺利实施,黄岗寺村举村搬迁。不到4年后,全村回迁,创造了当地媒体所说的郑州市城中村改造史上的“黄岗寺速度”。

至今,这些住在高楼里的人们脱口而出的依旧是“俺们村”,而非“社区”;小区聘请的保洁和安保都是本村人,不少人家甚至保留着只要家里有人就不关大门的习惯。

马芳和一对儿女是在2014年和全村1500多户搬回回迁小区的。一大家人在嵩山路小区被分得3套住房:最大的一套是5号楼17楼160多平方米的房子,马芳和儿子一家三口住;小一点的那套90多平方米,在34楼,马芳留给女儿一家人住。

“其实小区还没有彻底完工。有的住户家里房门还没装上,墙面也没有砌好,开发商的工人还在施工。”马芳回忆。

刚住进小区时,马芳失眠了好几天, “感觉床不是挨着地面而是人家的天花板了,不踏实,时不时还要起身去检查水、电、天然气管道”。

马芳还记得,装修时每户有孩子的家庭最一致的改造,是把107厘米的自带护栏抬到窗台上面,提升至135厘米的高度。“刚交房时,大家都觉得窗户边的落地护栏太低了。”

然而,这个护栏高度是否合理,以及每根护栏之间的间距是否符合安全标准,无人细究。

也很少有人想到就护栏改造细节去和物业或者开发商沟通。“就像村里自己家造房子搞装修,难道还会有啥统一标准?”马芳打了个比方。

钢钢出事后,孩子独自坐电梯上34楼的监控视频,不断在王友梅脑子里回放。

视频里,钢钢应该是想回家却在高楼里迷失了。他先跟随电梯里的人上到顶楼又下来,接着独自按下“29”,当时中途电梯里上来一位大人,然而孩子和大人对视一眼后,互相什么都没说。

从29楼到34楼,钢钢是步行上去的。从走上34楼的最后一个台阶到坠楼,他在窗边停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爬上了窗台……那天天空干净通透,外推的窗户没有任何护栏遮挡。

钢钢在王友梅家的农村3层楼房里出生长大,而嵩山路小区,是孩子去过的唯一高楼。

“在我们村里,钢钢一家人都住在一楼,孩子经常从窗户上往下跳到院子里去玩。或许那天,孩子一下子蒙了,觉得跳下去就是院子了吧……”王友梅说。


8月1日飒飒事故发生后物业贴出的告示。 杨书源 摄


责任

“我们打算放弃追究物业的责任”,这是8月9日马芳把记者迎进门时说的第一句话。和小区的前两次儿童坠楼有所不同,飒飒不是从公共楼道而是从家中客厅窗户坠落的,一家人觉得追究外人责任无先例可循。

飒飒出事当天,嵩山路小区的每栋楼底贴出“警示”: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坠楼事故,请各位业主对阳台和窗户做好防护,并看好自己家的孩子;面对儿童的监管要以分钟计算,千万不要把孩子单独留在家中,哪怕半分钟也不行。

“以前看新闻觉得无关痛痒,(现在)发生在身边,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一位孩子母亲说。大家开始自行排查安全隐患。如何改建家中窗户?有的母亲打算彻底清理窗户边的杂物,把窗户封起来;也有人打算在窗台边堆积大件物品,以阻隔孩子对窗外世界的好奇心。

一年多前,自从出事后就断了联系的钢钢父母忽然给王友梅打来电话,提醒对方:孩子的赔偿款还有20多万元没还清。

出事以后,王友梅一家因为监护不力被法院判为全责,负担36万元赔偿款。之后几年里,王友梅公公和婆婆为了偿还这笔钱是否要卖房子而吵得不可开交。

最气急败坏时,婆婆指责王友梅是“丧门星”。被婆婆骂得最惨的一次,王友梅像失了神一样跑到34楼,脚登上了窗户。

“当时觉得地面距离自己特别近,不知道孩子当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错觉……”那次王友梅被亲属拉下来以后,双腿全是被窗台锐利物划开的血渍。

从那以后,她陷入了假设的困顿中,“如果那天我没有依着钢钢吃了饭还要玩一会儿的请求,而是把他送回家了;如果钢钢小姨他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把孩子带回家了;如果钢钢进电梯以后,那个和他对视的大人可以多问一嘴……”

钢钢离世后不到一个月,王友梅发现楼道里窗户都装上了护栏。“为什么第一个孩子出事以后没有马上装?”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有时觉得小区里加装的防护栏不够牢固,想去反映,却被丈夫一句“看好自己孩子就好”打消了念头。

飒飒的悲剧发生几天后,当地电视台一位记者联系马芳一家说,经过他的测算,金立家中窗户护栏的确不符合标准,建议其起诉开发商和物业。马芳依旧选择放弃,因为,“都是沾亲带故的乡亲,以后还要相处,孩子已经走了……”


嵩山路小区公共楼道里的窗户及其防护栏现状。杨书源 摄


过渡

这几天,马芳出门时看到楼道窗户前的铝合金防护栏正在加装新的固定螺丝,损坏的防护栏也在换新。

按照小区物业负责人的说法,防护栏已经换掉500多根,都是被人为破坏的。他向记者埋怨小区“人员素质太差”。

实际上,严格来说,这个小区没有物业,维护小区运行的机构被称作“社区服务中心”,由本村人管理运营。

8个单元15栋楼,除了原来黄岗寺村的村民外,还有数量可观的外地租户,占到小区现有人口一半以上。小区入口处的LED显示屏时刻滚动着房屋出售信息,但各家的招租小广告还是在小区里蔓延。毕竟,房租对于回迁后不再务农的人们,是重要的收入。

或许正是因为大量租户的存在,让居民在接二连三的意外发生后,没有选择集体发声。

“如果因为这些安全事故,在每家每户以及楼道里加装防护网,那最后经费谁来掏?把一切都保障好了,获益的反倒是租户。”一位本村居民向记者解释。

尽管,嵩山路小区在外观上与一般的商业高层住宅相差无几,但总有细节表明这不是一片成熟的城市社区——每个通往楼道口的通路,被护栏围成了狭小曲折的人行通道,此举是为了居民们不把电瓶车推进楼道乱停放;小区电梯里遗弃着个别居民的成袋垃圾,不少消防通道被人们不舍丢弃的农具、废弃自行车所占领;底层住户中还有人在草坪里养了几只小鸡……

在新旧交替的生活环境中,曾经的农民得以适从,究竟需要多久?记者在走访近5年里发生过儿童高楼坠亡的同城小区时,找到了已经回迁入住10年的佛岗新居。

身在佛岗新居,能感受到自成一体的社区运作模式。“我对他们的要求也在变高。”佛岗新居的居民刘尊和记者说的“他们”,是指原先村里人组成的小区物业。他学会了不少与社区相关的词汇,比如楼上租户半夜聚会发出大的声响,他就会向小区物业投诉“扰民”。

曾经,刘尊家里也发生过儿童安全事故。6年前,他7岁的女儿佳佳在小区健身器材附近独自玩耍时,被一辆正在倒车的小卡车撞倒。几天几夜的抢救后,佳佳的面部仍旧因为这次被撞而变形。接下来是一年多的求医问药,孩子的脸上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刘尊承认,在女儿遭遇车祸前,他一直把小区楼下的花园看成了和以前自家独门独户时一样的农家小院。


适应

“其实,回迁农民对城市生活环境的适应,是从搬离了村庄那一刻就开始的。”75岁的陈光挥拍摄了近10年的郑州城中村居民回迁历程。他想要记录城中村的消失,记录村民变成社区居民的过程,以提供一些城镇化进程中的启示与思考。

陈光挥记得,在2014年前后,他所居住的教师家属院搬来了不少附近村里等待回迁的人们。“他们大多选在低楼层居住,更加接近农村小楼的高度。年纪大的村民喜欢在底楼搬板凳围坐。”渐渐,三轮车和电瓶车多了起来,家属院慢慢有了一种“说不上好坏的喧腾”。

一位村里人应聘了小区保安岗位,却因为多次上班打盹被开除;上了年纪的村里人在小区垃圾堆里捡拾宝贝,废旧电扇、硬板纸……

因为拍摄,陈光挥和村里人日渐熟络。他发现,这些村民正在以自己的方式融入,“他们会说起自己最近又骑着电瓶车去看了在盖新居的工地,能说出房子已经盖到第9层了”。

陈光挥认识的80后村主任刘全喜,在他们村的回迁房还在建设时,就已经有了初步构想:“农民对城市生活的经验不足,我完全承认这个事实,日后小区建成最好是聘请成熟的物业代管几年,再交给村里人管理。”

在嵩山路小区,家庭的育儿观念也正在被社区环境改变。比如,全职妈妈在这些回迁小区中越来越普遍。“年轻人带娃的多了,和这几次意外有关系。”一位老开锁匠告诉记者,这几年找他配钥匙的人少了,主要是因为年轻妈妈看孩子的多了,老人出门而把孩子反锁在家中的情况少了。

上学期期末,刘尊尝试放手让女儿独自上学。学校就在离家10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

前几次他都悄悄跟在女儿身后,一步一步,看她是怎么过马路怎么观察四周环境的。走过几趟后,他下决心不再跟着孩子。

“你说我住了小区就变成城里人了,我不承认。”刘尊至今也说不清什么才是他理想中的安全社区,不过,他说自己曾经梦见许多次,“出生在小区高楼里的佳佳,忽然在乡下的大楼房里蹦跶,那儿只有花草猫狗,没有汽车……”


(除陈光挥、刘全喜外,文中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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