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流连在山阴路145弄2号的门口。这是一幢简洁的砖木结构的三层平顶楼房，坐北朝南，外立面为拉毛灰墙，底楼入口采用弧形劵，室内楼高较低，为建于1927年的新式里弄房。楼房东侧前，有一棵高过房顶的碧绿的棕榈树。

1930年至1932年，这里曾经住过一位年轻的日本进步记者，日共党员。他热爱中国，是一位反战志士和红色间谍。他叫尾崎秀实，内山完造的好朋友，就是内山介绍他入住这里的。

我仔细打量这所已成为民居的房子，耳边似乎响起尾崎在灯下用钢笔书写反战檄文的刷刷声，和思考如何送出情报时在地板上轻轻移动的步履声；眼前浮现出尾崎的脸庞，一张坚毅的四方脸，五官端正，目光犀利，能将日本军国主义的野蛮嘴脸一眼看穿。

1901年，尾崎出生10天后，便移居到日据时期的台湾淡水河边，故对日文和中文都精通。1922年，他进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就读，期间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成为一名共产主义者。尾崎是个语言天才，在校期间，他还掌握了德语与英语。此后，德语成为他加入红色间谍、德裔苏共党员佐尔格小组后，可以与佐尔格直接无碍地交往的工具。

1926年，尾崎进入东京《朝日新闻》当记者，因为中文流利，不久就转入大阪《朝日新闻》“支那部”，1928年被外派为上海特派员，当年11月，他携妻子英子抵达上海，租住在昆山路义丰里一家服装店的楼上。1930年，他迁居山阴路，离他敬仰的同住一条山阴上的鲁迅先生很近。在上海3年多时间里，他每天广泛阅读，每天用几个小时时间，浏览上海发行的中、英、日文各类报纸，并做好记载。在这期间，尾崎发回不少写中国的文章，刊登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被日本国内称为“中国通”。

当然，他能写出反映中国现实的新闻，与他在上海广交朋友密切相关。上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前中期的上海，为中国文化之都，左翼文学与海派文学共存，各种文学期刊五色斑斓。亦是世界谍报之都，法租界、公共租界、华界，一市三治，中共特科、军统、中统，斗智斗勇，“华洋杂居，五方共处”，一试身手。各国谍报精英在此风云际会，水深波浪阔。

据小泽正元《内山完造传》记载，鲁迅对尾崎的印象很好，日本著名翻译家增田涉曾撰文说，“我和精通德文的新闻记者尾崎虽不相识，但由于鲁迅经常讲到他，所以我特别记住了尾崎这个名字。”鲁迅《阿Q正传》最早的译本，是日本驻上海记者、尾崎的朋友山上正义的翻译的，卷首刊登了尾崎用笔名白川次郎写的序言《论中国左翼文化战线的现状》。鲁迅本人对尾崎也有“知识广博，为人也可靠”的评价。

尾崎所在的《朝日新闻》上海支局，设在北四川路上，相距不远的四川北路1811弄，弄堂里为创造社的办公处。尾崎经常去那儿与左翼作家郭沫若、田汉、成仿吾等喝咖啡谈天。夏衍在回忆录《懒寻旧梦录》里说，“我在一九二八年就认识了尾崎秀实，他是一个表面上看来是绅士式的记者，但是，他在当时却是在上海的日本共产党和日本进步人士的核心人物”。有一件事使得夏衍记忆深刻，1930年5月下旬，“左联”要开一次重要会议，需要一个50人左右的会场。夏衍求助于尾崎，尾崎一口答应，把虹口的驻沪日本记者俱乐部的钥匙交给他，叮嘱说，不要大声讲话，散会后收拾干净，不要留下痕迹。夏衍感动地写道，尾崎“是一个非常精细、考虑问题十分周到的人”。

1931年“九一八”后，基于对中国人民的热爱和对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本性的认识，尾崎敏锐地体会到，中日战争的扩大，不仅是中国人民的深重灾难，也将把日本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成为一位坚定的反战志士。所以在上海的时候，美国进步记者史沫特莱介绍他认识了以《法兰克福邮报》记者身份来到上海，实际上却是为苏联收集情报的德国人佐尔格，两人一拍就合，相见恨晚。尾崎加入了佐尔格小组，成为一名红色间谍。

1932年，尾崎返回日本。此后，成为日本近卫文麿首相的秘书。当时佐尔格也来到了东京，他的公开身份为德国驻日本大使馆的新闻专员。据台湾作家傅月庵《旧书记忆——尾崎秀实片段》一文云，1941年秋冬之际，尾崎取得日本军部决定南进对英美作战的情报，告知佐尔格，佐尔格转告共产国际。此时，苏联军队与德国军队在莫斯科的激战，进入胶着状态。斯大林很想抽调远东兵力回援，又怕日本关东军趁虚而入。收到佐尔格的情报后，斯大林当即调动远东军20个精锐师，回防莫斯科，为莫斯科保卫战增添生力军，扭转了战局，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做出了功勋。

1941年10月中旬，佐尔格的真实身份暴露，尾崎秀实等30多人先后被日本军部逮捕。此事引起日本政坛大地震，近卫用人失察，内阁解散，近卫本人被软禁——其实近卫也不是什么好鸟，他多次担任首相，为日本侵华的罪魁祸首之一，在位期间日本与德国、意大利签订了臭名昭著的《三国轴心协定》——战争狂人东条英机接替近卫文麿任首相。随后，尾崎被法庭指控为“反战”“赤色分子”，“卖国”，数罪并罚，判15年徒刑。1943年被判死刑。

1944年11月7日，尾崎与佐尔格被处绞刑，从容就义。

2005年，山阴路145弄被列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弄堂入口处左边的墙壁上，贴着一块黑底金字的椭圆型铭牌，上书“尾崎秀实旧居”六个大字，下面用中英文小字简介尾崎的生平。看来，上海人民没有忘记这位热爱中国的日本友人。

离开尾崎旧居时，我回望楼前那棵四季常青的高高的棕榈树，我想，这不就是尾崎坚贞不屈的身影吗？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