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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万“投资”打水漂、训练中受伤骨裂……1%的童星,99%的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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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殷梦昊 2019-04-30 18:29
摘要:“童星梦”破碎的家长们,极少有人愿意公开维权。

“1%的童星、99%的炮灰。”这是儿童演艺经纪人陈彪从业3年总结出来的数据。
   

这个在圈内以耿直闻名的经纪人认为:“要成为前1%,颜值、演技、家底、机遇,缺一不可。”他的手机里存着1500多个孩子的资料,最大的18岁,最小的刚出生几个月,但真正能冠以“童星”称号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陈彪无奈发现,如今把孩子送进演艺圈的家长,不管是以何种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多多少少抱着让孩子“一夜成名”的想法。
   

正是瞄准家长的这一心态,近两年,全国涌现出不少经纪公司、培训机构、“山寨”剧组,向怀揣“童星梦”的家长们“花式”圈钱。
   

这些钱,当然绝大多数都打了水漂。然而,这个家长群体极少有人愿意公开维权。更多人,选择强吞苦果,继续带着孩子奔波于各地片场。        
   


80万元“投资”

 

陈彪在40岁的“高龄”才从广告人改行做经纪,正是受一起类似事件触动。
   

3年前,他有朋友让孩子参演一部名为《巾帼志杨门女将》的电影,开机一个月,剧组只拍了不足3分钟的戏。原计划120分钟的“世界首部全儿童3D电影”,最后只出来一个2分半钟的宣传片。朋友前期投资了几万元,请陈彪帮忙追回。  
   

随着对行业了解的深入,陈彪才知道,原来朋友的遭遇很常见。北京某演艺公司与多位孩子家长合同一签15年,孩子无戏可拍,想解约得赔500万元;国内30多个孩子被“星探”挖掘,推荐至国外参加国际大赛,3年收24万元,比赛当天发现参赛者全是中国娃;更有甚者,不法分子假借星探身份,骗取女童裸照、裸聊视频,层层转手流向市场……
   

但反常的是,这个群体极少有人愿意公开维权,最终成功追回钱款的更是只有个别。
   

“愿意花大价钱打造孩子的家长,大都有一定身份地位,往往把面子看得比钱更重要。”陈彪分析。
   

来自河北的张豪,犹豫了整整一周才决定面对记者。当年,为了让儿子康康在《巾帼志杨门女将》中扮演某个配角,他先后在剧组投入超过80万元,至今未追回。
   

80万元,在张豪眼里,算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数目”,但对整个家庭造成的精神损失难以计算。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回顾了这笔不光彩的“投资”——
   

第一次花20万元,用于给孩子购买角色;第二次,导演称资金紧张,向家长周转,张豪和妻子周莉先后给导演汇款共20多万元;第三次,导演再次向家长筹资,并承诺很快会有资金进入,到时悉数返还,张豪汇款40万元,没想到钱打过去不久,就得到资金链断裂、剧组解散的消息。
   

受波及者,远不仅张豪一人。据一份导演在家长群公布的账目,共有超过30位家长投资,来自全国各地,多则几十万元,少则几万元,总额367.4万元。当大家赶到北京试图讨回钱款时,导演已失联。有家长报警,但因为大家只有导演张倾城以个人名义开具的借条,派出所认定为民事纠纷。
   

“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接触这个圈子,没想到入了个大坑!”周莉很懊悔。她是经过康康的武术培训老师引荐,认识了张倾城和其他几位家长。对于牵线者,张豪现在也有所怀疑。
   

为何愿意一次次掏钱,张豪自称也有苦衷。正式开拍前,剧组以“培训”为由,组织孩子在各地训练,条件艰苦,家长跟着折腾了大半年,付出很多心血。“我们希望把片子赶紧拍完就得了。”张豪说。
   

一位工作人员记得,其实早有家长察觉不对劲,但他们不想让孩子伤心,甚至到导演宣布资金链断裂时,仍有家长愿意花300万元接盘。
   

如今,大部分家长选择放手。“这属于‘黑历史’,绝对不能被别人知道。我们还想让孩子在圈里发展,不希望再跟‘杨门’有任何瓜葛。”一位家长拒绝记者采访时说。
   

但张豪咽不下这口气,“这钱肯定得拿回来,凭什么80多万就让他骗走?”“反正我们也没指着孩子干这行,就慢慢放下吧。”周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带资进组“规则”   

 

在演艺圈内,像张豪这样为孩子花钱购买角色、不要片酬的做法,被称作“带资进组”。陈彪是圈内极少数公开抵制“带资”行为的经纪人之一。
   

他说,在正规剧组,导演对孩子的各方面条件有要求,不仅不要求“带资”,还会支付片酬;只有不正规的剧组才会要求“带资”,而拍出来的东西,往往不是上不了线就是没人看。
   

而《巾帼志杨门女将》之所以能吸引许多家长“带资”,和前期的高调宣传不无关系,比如“世界首部全童星阵容电影”“将申报吉尼斯世界纪录”等。
   

在经纪人怂恿下,当时带着女儿入行不久的单亲妈妈郑澜按捺不住,交了5万元“会员费”。后来,女儿在培训期间受伤,郑澜决定退出剧组、索回会员费时,经纪人已失联。    
   

在陈彪看来,经纪人向家长收会员费,是一种拐弯抹角的“圈钱”方式。“特别是新入行的家长,苦于缺乏资源,几乎都交钱入过会。”他说,目前市面上会员费价格高昂,从一年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但经纪人只负责推荐,并不保证孩子上戏,“就算保证上戏,也是拿几个小角色来糊弄家长。最终还是看孩子自身能力。”
   

入行之初,陈彪雄心勃勃,想要彻底扭转行业规则。他立下规矩:绝不推荐“带资”角色;只在推荐孩子上戏后,抽取片酬的30%。
   

事实证明,家长并不买账。很多人频繁跳单,被推荐上戏后就把他丢到一边;即便促成一单,小演员片酬不高,提成也只有几百元,这导致他去年分文未挣。
   

更让他憋闷的是,竟有家长主动塞会员费给他,直言:“我又不告诉别人!”甚至有家长反过来劝他——“你是来娱乐圈做公益的吗?你这么做是混不下去的!”    
   

最终,陈彪只能象征性收1000元作为终身会员费,但收了二十几个后还是停了。他说:“必须承认,不同孩子能力有差别。我收了钱,又给别人推不上戏,总是良心不安。”
   

同样,坚持不“带资”、不“入会”的家长,在圈内也属凤毛麟角。
   

经历过不靠谱的“入会”后,郑澜坚定了让女儿思思靠实力争取机会的决心,但一旦选择这条非主流路线,就意味着“在夹缝中生存”。大部分经纪人都优先推荐交费会员,只有在会员推荐不上时才考虑思思。
   

今年4月底的一天,郑澜又带着思思从老家赶到北京郊区的某个影视基地。几年前,她辞了职,一心当起孩子的助理。拖着行李箱全国奔走,成了她们近年的生活常态。
   

思思7岁入行,3年多内累积了30多部作品,从最初的小伴舞慢慢成长为现在的小女一号。即便如此,郑澜说思思也远算不上“童星”。在她眼里,微博粉丝数量达到几百万、参演过知名度和含金量很高的作品,才算童星。
   

在供给过剩的小演员市场中,只有位于金字塔顶尖的童星,单日片酬可达到五千元至上万元。思思目前还停留在千元上下。郑澜不敢轻易提高片酬,遇到好角色,还主动压低。她承认:“要上大戏,不‘带资’几乎不可能。”只是,她没有那份财力。 
   

当记者询问她现在是否全靠孩子挣钱时,郑澜断然否认。她说,思思的收入远不够养活二人,而且孩子还要交各种培训班费用,她必须在带孩子跑组同时做兼职。
   

相比之下,童模虽在儿童演艺行业被视作低端,收入却比小演员可观。思思拍过几次,一天能挣两三千元。但不停地摆姿势、换衣服,在郑澜看来“完全没有技术含量”,很快放弃。
   

郑澜提起一位童模圈内知名的小女孩:“小女孩天天拍平面,父母都不工作,车后备箱一打开,全是孩子的配饰、鞋帽、衣服……”
   

一直躺着默不作声玩手机的思思听到,突然插嘴:“家长靠着孩子赚钱,太不要脸了!”郑澜制止道:“你不能这样说。”

 


受伤的孩子们

 

家长们到底砸多少钱投资“童星梦”,梁茵觉得并非问题关键,“只要家长愿意,别人都没话说”。 
   

她最担心的是孩子的身心健康:“我们去做这件事,不就是为了孩子吗?”
   

在《巾帼志杨门女将》剧组,她的女儿丹妮属于少数既没有“带资”也没有“入会”的孩子。之所以能获得角色,是因为梁茵的丈夫杨钧能帮剧组打通一些人脉关系。
   

作为杨家几代单传的独生女,丹妮被全家捧在手心长大,从小开朗自信,喜欢表演。梁茵和杨钧一直遵从“快乐教育”理念:只要是孩子的心愿,都尽力去满足。 
   

因此,一得知有出演电影的机会,夫妻俩就决定让孩子试试看,从此被卷入漩涡。
   

一次纯属“走过场”的面试之后,丹妮顺利进组。由于孩子们被剧组要求亲自完成所有武打动作,2017年梁茵独自带着孩子从北京来到江苏昆山,参加第一期培训。 
   

那一个月,丹妮过得异常辛苦,每天从早8点训练到晚8点,下午和晚上都是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在水泥地和地板砖上跑、跳、吊威亚,由于防护措施不到位,不少孩子受伤,骨折、磕断牙、摔歪鼻梁……
   

一天夜里,丹妮不小心撞到额头,迷迷糊糊从训练房走出,连妈妈也分不清。梁茵问训练老师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师答:孩子这不挺好的吗?
   

梁茵急得发疯,赶紧把孩子带到上海的医院就诊,被诊断为轻度脑震荡。3天后,孩子终于有些认人,梁茵硬着头皮把孩子带回剧组。一周后,丹妮成为第一个被剧组劝退的孩子,理由是“已无法胜任角色”。
   

据梁茵所知,剧组接下来以该理由“清”出不少孩子,再招募新人代替。丹妮的这个角色,扮演者换过3个人。
   

但丹妮无法接受“被淘汰”。回校后,她像完全变了个人,很长一段时间不爱说话。直到去年冬天,班主任强令丹妮:“不管遇到什么问题,自己来跟我说,不要让妈妈跟我说。”
   

梁茵一次次安慰和鼓励孩子——“不是你不好,是因为你受伤,妈妈太害怕,才让你回来的。”
   

“她总觉得我在骗她。”在北京繁华的商业中心咖啡厅里,梁茵对记者回忆时,止不住落泪,“有时候我感觉她只剩一个躯壳。” 
   

后来,梁茵听思思对丹妮说:你的角色被剧组卖了,新来的不如你,那个眼神没有你干净。
   

“之后她认为自己被淘汰是父母的问题,因为我们没能给她出这笔钱。”梁茵说,丹妮原本温和的脾气变得暴躁,常与同学吵架,老师、心理医生开始对她进行心理疏导,直到现在还没停止。 
   

陈彪说,在残酷的童星圈,像丹妮一样受伤的孩子很多。“可能我太重视孩子,好像是剧组里最不正常的家长。”梁茵很费解。 
   

张豪很快重新投入生意,一个月只见康康两三回。“小孩子嘛!能有什么想法。”他有些不耐烦地对记者说。但周莉察觉到儿子的愤怒和伤心:“他原本期待那么高,怎么可能没有阴影?”
   

思思也受过伤。某次训练中,她不慎滑倒、下巴着地。训练地方偏僻,郑澜没送孩子去医院,只抹了些药膏。“孩子也坚强,休息了1天就训练。”郑澜说,直到愈合过程中,思思下巴上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凸起,她才意识到,孩子可能骨裂了。
   

记者问思思,现在下巴还痛吗?孩子摇摇头,没说话,继续玩手机。   

 


“财富自由,然后做自己喜欢的事” 

 

梁茵、周莉都再也没有让孩子拍戏。
   

梁茵偶尔会带着丹妮参加活动和比赛,拿些小奖。当时为孩子置办的戏服,梁茵也送人了。她终于慢慢接受一个事实:在表演上,丹妮比普通孩子出色;但和童星相比,相距甚远。
   

梁茵现在专注于抓孩子的学习成绩,时常带孩子去补习班,一年在补习班上的花费有十多万元。“英语学习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滔滔不绝说着对孩子学业的担忧。她最新的心愿,是丹妮能赶快把一张同学们都已拿到的英语证书考下来。 
   

而郑澜还在坚持。今年以来,母女俩已辗转多个城市,经常一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和上学相比,思思觉得拍戏好玩,但也更累。她曾在逾40摄氏度的大棚里穿厚衣服跳舞,也在重庆最湿冷的季节穿短裙拍雨戏,还有次因水土不服吐了两天,也没有停止拍戏。最近为了减肥,郑澜只允许她每晚吃水煮青菜。 
   

这个刚满11岁的女孩,对“带资”“入会”等演艺圈的金钱规则见怪不怪。问她会不会觉得不公平,思思笑眯眯回答:“不会啊。别人有钱,我有演技。”
   

在陈彪看来,思思是个悟性很高、心智成熟的小演员。特别是在“小戏骨系列”大火之后,类似让孩子演成人戏的剧组越来越多,“懂事”的孩子也越来越常见。“一个单纯天真的孩子,被活生生教成大人,以后的生活会不会没了味道?”陈彪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今,思思的身高和年纪都超过小演员的黄金区间,合适角色大大减少。思思能清楚察觉,同性小演员之间互相排斥,妈妈们之间利益纠葛,“就像宫斗剧一样”。 
   

考虑到孩子明年上六年级,郑澜打算先让孩子专心备考,一年不再接戏。思思的学习成绩不错,在校为人低调,和老师、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将来考不考艺术院校附中,郑澜还在犹豫。 
   

“文化课学好了,也不一定走演员这条路。”郑澜感慨,“娱乐圈太乱了。”
   

但对于未来规划,思思目标相当明确:“我要努力拍戏,在30岁之前财富自由,然后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她喜欢的事情,包括环游世界、打游戏,总之就是“各种玩”。
   

她幻想过自己哪天红了,车后备箱里装的全是钱。
   

你这么缺钱吗?“缺!”
   

为什么?“因为钱是精神财富。”
   

钱不是物质财富吗?“你知道什么事情最痛苦吗?那就是人还活着,钱没了!”思思的回答,让一旁听着的郑澜捂嘴笑了。
   

不过,思思觉得“红”也不是件特别好的事。她在网上看自己演的戏,从不会为自己发弹幕。相反,看见别人说“这个小演员演得真好”,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开心,却是“这是谁给我买的水军?”
   

可也许别人真的就是赞美呢?

 

“我会害怕。现在很多网上的人表面在夸你,实际在diss(意为贬低)你呢。”她吐吐舌头。    
     


(文中孩子、家长均为化名)

栏目主编:林环 文字编辑:林环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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