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一吃一喝最令人印象深刻,因为介绍者存着卖弄的心,介绍得极其详实复杂。
名声最大的食物茄鲞,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时,王熙凤隆重推出并介绍制作过程的:“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这道菜是冰山一角,对钟鸣鼎食之家饮食的讲究做了展示。平时大家对这等饮食习以为常,恐怕都吃腻了,难得来个外人啧啧称奇,既能展现一下优越感,凤姐也趁此机会宣示自己的能干——事无巨细,样样都来得,连茄鲞和小莲蓬小荷叶的汤菜都知道做法。
茄鲞这道菜颇为写意,像宝钗的冷香丸一样,听着做法详细,但只是小说家表达一种意境,后人照着方子做菜,却很难出来,因为做着做着就会发现茄子没了。
家里有了好东西,如果没有合适的观众和他人的艳羡,富贵也显得无聊了许多。西门庆需要应伯爵这样的帮闲做捧哏儿,贾府的贵胄们也对“夸夸群”极为受用。刘姥姥深得众人的喜欢,大约也是因为她适时地扮演了一个理想的观众:羡慕但不嫉妒恨,安于自己的阶层,不仇富,“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处处真诚夸奖,事事表达感恩。王熙凤逗哏,她就捧哏,“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需要她逗哏了,也毫不含糊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愿意用自己的局促衬托贾府的富贵气象。
另一被隆重讲述的喝,是妙玉对泡茶喝茶的讲究,依然发生在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刻。
《红楼梦》里讲茶的桥段很多,各有一番人生况味,比如宝玉因为李嬷嬷喝了他的枫露茶而大发脾气,晴雯被逐出大观园后,宝玉去探望,看到她在病榻上喝那颜色可疑的粗茶,竟如饮甘露一般,人生境遇对比之感慨……但妙玉的茶不同,带着表演性质,更像一场行为艺术。
妙玉给贾母等人送上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茶,随即拉上黛玉、宝钗到自己的房间喝私房茶,后面自然还跟着个宝玉——他才是真正的观众。
妙玉先是展示了茶具的品位不俗,接着刚要说明水的不同。林黛玉随口问了句:这也是旧年蠲的雨水?妙玉立即笑她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于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
这反应过度的言论,既是因为在宝玉面前多了表现欲,也是对她个人人设的强化——洁与雅。妙玉对贾府的价值就在于人设,而她的显摆很有技巧,首先是选择恰当的人来比较——最雅的黛玉跟她一比都成了大俗人。其次是有诸多细节,必须是别人闻所未闻的。玄墓这个地名因坟墓而得名,奇特地点梅花上的雪,又用“鬼脸青的花瓮”来装,这介绍别致又骇人,伶牙俐齿的黛玉也被镇住了,这超出了她的生活经验。宝钗也不说话,这种表述她在讲述“冷香丸”的制作的繁琐时也曾用过,只不过那是周瑞家的问了才说的,就比妙玉这种打击对方型的展示要高明许多,旁人不会觉得你在展示优越感。
有人卖弄是显摆富贵,有人是显摆品位,也有人“秀恩爱”,卖弄亲密关系。花袭人过年回家,贾宝玉偷跑到花家看她的时候,花袭人就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展现了和宝玉关系的不同寻常。她“将自己的坐褥子拿了来”,“又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满桌的吃食没有啥宝玉能吃的,她“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又让宝玉把脖子上的通灵宝玉摘下来,给表妹们传看,一颗“争荣夸耀的心”不言而喻。
这些卖弄,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很常见?而观众的表情,也是各不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