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新喜剧之王》前，我特意重看了《喜剧之王》。1999年，62年出生的星爷与现在的我同岁。20年下来，我拥有尹天仇脸孔上的松驰倦怠，但早已经没有他嘶吼“努力、奋斗”的勇气。如今，我用“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态度过日子。而一头白发的星爷，却还在努力尝试，将他建构的无厘头世界与现实对接。

少年时候，身边同龄人都看周星驰，模仿那独树一帜的笑声。作为女生，我也偶尔这样大笑。大人们听到，难免要骂上几句。

星爷构建的世界是架空的，那里有香港的市井、江湖的义气、历史的乱炖、阴阳的混杂……这种遥远与陌生，让少年们倍觉亲切，热烈喜欢着没有道理出人意表的喧杂解构拼接反转……我们津津乐道着经典台词，说出一个情节，就仿若跟同志对上暗号。多年后，我还会把《大话西游》里唐僧逼死小妖的台词“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你妈贵姓”说给儿子听，带他跟我一起傻乐。

后来，星爷隐退幕后，一心执掌镜头。2013年的《西游·降魔篇》和2016年《美人鱼》，虽然没有他的出演，也依然算是合格。在他一手建立的虚幻世界里，小人物怀抱理想，爱情是推动一切的重要力量。爆笑过后，我们的眼中仍然会泛起泪花。

今年的《新喜剧之王》，我带11岁的儿子一同观影。很明显，能令他发笑的点不多，一些映照《喜剧之王》的怀旧桥段与音乐更无法引起他的共鸣。儿子很认真地看完，但在归途中，与我聊的是春晚小品。

而我，在如梦得奖的那一瞬间确有小小感动，但更多的感受是——尴尬。

故事发生于“竖店影视城”，这是横店的倒影。看过尔冬升执导的《我是路人甲》，主演们都是“横漂”，一拨大明星来做绿叶。那个“横店”很可信，也有心机倾轧，但更多是琐碎的日常。《路人甲》的叙事语言很平和，是正常说话的腔调。电影梦与其他的梦想一样，是路人们捧在手心里照亮生活的一点光——并不是全部。

竖店里的故事，却像王宝强说话的方式，拔高，再拔高。有无厘头的夸大，像如梦打针后的脸型、做替身时被丢来丢去的暴打，像马可重度近视的助理以及片场里淋漓的肠子与肾……可是，这些无厘头情节，缺少相对应的背景，在虚构与真实间游移不定，让人觉得突兀。

竖店的地理位置设定在广州，我无法将它推远到像《喜剧之王》中的影棚一样远的距离。给鹃姐拍戏的导演、尹天仇交往的混混，动作语言极度夸张，夜总会客人的鼻孔头发里生出虫子等，这些夸大，我看来只觉好笑，不会尴尬。而对于竖店，我总不由地将它往现实里靠。如梦的家分明是我太熟悉的小院，扮演父母的演员也是很写实地去演戏。父亲一边痛骂女儿，一边偷偷呵护，诠释着“中国式父爱”。如梦的生活，与她在片场里遭遇的一切，就像将普通话跟粤语生硬拼接，让我产生严重的不协调感。这是尴尬的主要来源。

尴尬的另一个原因是演员们的演技。回忆一下，当巩俐跟赵薇出现在星爷的电影中时，也是小有不搭的，但是，整体融合度消解了这样的冲突。《西游·降魔篇》跟《美人鱼》因为夸大戏谑，加上频繁而又宏大的特效，相对会让人忽略演员的表演，当然，这两部戏的演员阵容也都还好。但是，《新喜剧之王》中的演员们，让我觉得真是担不起“喜剧之王”的称号。

女主角如梦的饰演者鄂靖文在片中最大的发挥，可能就是素着一张脸。那样平凡的面孔可以成功，让观众找到平衡感与安慰。但我怀念吴君如、莫文蔚这些女演员们出演喜剧时的放低与喷涌。还有《喜剧之王》里的张柏芝，19岁的她饰演风尘女柳飘飘，神经大条又绕舌，卸妆后有“初恋脸”，哭起来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把，与那时的周星驰榫卯相合。

张柏芝与周星驰在《喜剧之王》剧照。资料图

过气明星马可的饰演者是王宝强，他的笑点更多来自女装扮相。马可七八年没有戏接，在片场还那般跋扈，让我有点无法理解。到后来因为视频翻红的梗，也是有些生硬的。与王宝强去年饰演的《一出好戏》里的司机小王一样，马可也呈现出歇斯底里的画风，让观众替他累得慌。

然而，这影片又似乎非请王宝强不可。更多的横漂竖漂，只能漂下去，做永远的咸鱼。现实里，王宝强成功了；电影里，如梦也成功了。

私以为，与星爷影片气质真正相符的，是饰演如梦男友查理的张全蛋。贱兮兮的，活在尘埃里，与“理想”形成反义词，可是活得很皮实。张全蛋的感觉很像《喜剧之王》里收保护费的混混，还有功夫里露半个屁蛋的洗头男。

“咸鱼”这个意象，又一次出现在《新喜剧之王》中。《少林足球》和《美人鱼》里，它都出现过。理想是吊在前方的胡萝卜，我们每个人都是热爱它的驴。所以，一谈理想，正在有着或是曾经有过的人，总会有那么一瞬间热泪盈眶。这一次，咸鱼真正翻了身，没有等到宇宙毁灭，如梦就得到了最佳女演员的奖项。可是，20年前的《喜剧之王》里，并没有提到成功，尹天仇的主角梦破灭，仍然只在街坊剧场演戏。当工作人员要取回剧本时，他用手指死死抠住，最后扯下小小一角。这个情节，远比马可使劲拽下一块来得感人。《喜剧之王》说的是对梦想的坚持——尹天仇总说，其实，我是一个演员！《新喜剧之王》开始眷顾成功，因为这个时代里，很多人不能容忍平凡。

《新喜剧之王》中，星爷特别擅长的爱情戏竟然也缺席了。查理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偶尔一现的小胖富二代，是如梦咸鱼生涯里不多的一点儿慰藉。富二代的戏我不觉得可信，尹天仇与柳飘飘相爱，是杂草间的互相偎依，那么，小胖喜欢如梦的原因是什么呢？只因为他们对上了《喜剧之王》的暗号？好在，这个点没有展开。

贺岁片扎堆，我还是先选择星爷。有人说他“江郎才尽”，似乎这样的声音一直未曾平息。但至少，他的演技与导演才能都曾经“爆”过，并且陪伴我们一段长长的青春岁月。伍迪·艾伦今年84岁，仍在一年年拍戏，头段时间我看了他拍摄于2017年的《摩天轮》。他的电影也不是每部都好，但是，老伍迪与星爷告诉我们，老去之后，也不要做没有梦的咸鱼。

1999-2019，20年后，“喜剧之王”星爷很努力地将触角往现实世界伸了伸，他克制地回顾许多旧的笑点，又努力想与大环境做友好对接。可惜，我觉得并不成功。《少林足球》里，星对阿梅说：“地球很危险滴，你还是回火星去吧！”我也想对星爷说：“您更适合在由自己一手缔造的架空世界里说故事。除了理想与爱情，您还说过一些更沉重宏大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看懂。”

还有，星爷，如果如梦选择上班、开网店，也不是不可以。因为她只是在你的电影里成功了。更多的如梦，要在生活面前牺牲理想，真的不是努力就可以成功的。但是，理想可以是一颗高悬于天空的星子，让我们知道，人生还有诗和远方。所以，与理想有关的电影，总可以让我这样不再做梦的人，流下泪水。

（本文由上海文艺评论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