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回来最后看一眼这栋住了多年的房子。进了屋,眼睛就迷糊了起来。他看到了一个魔术师的盒子,好像从前他居住过的所有房子,都聚在这个盒子里,一个套着一个。他伸手去触摸墙壁,墙面隐去了,扑了个空。他上看,下看,屋顶,地板,都消失了,像透明的一 样,和老房子叠在一起,他却看不真切,越看越糊涂,看得头晕脚软。他猜测那是图纸在作怪,他画的线条此刻都从纸上爬出来,交织在他的脑子里。
他往沙发上一倒,沮丧地闭上眼睛,心想,与其看错,不如不看。想不到,越不想看,房子越往他眼睛里钻。眼睑里,不仅留着房子的结构,仿佛还有一种活着的东西。房子的灵魂?他的心不禁一阵抽搐,这一抽,好像全身都脱了水,把自己抽小了。而屋里屋外,角角落落,都像站着巨人似的,一个个挡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从头看到脚,好像要把他看穿看透。
他的手脚冰冷发麻,不由地缩成一团。这时,他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如古树被整了枝以后的清苦,在卧室,客厅,走廊,厨房,过道,楼上楼下,像幽灵一样飘来飘去,一点点向他逼近。啊,他的对手!他知道这是幻觉,他想把眼睛睁开,睁大,忘却对往事的回忆。但是,他的眼睛怎么睁也只是眯着。于是,他干脆起来,闭着眼睛,一路向大门走去。他知道,自己是不会走错的,决不会。
他一边走,一边数步伐。一步相当一米,走了二十几步以后,他停在离大门一尺远的地方,伸手准确地握住 了门把,稍稍地扭动手腕,轻轻地把门拉近胸口。他闭着眼睛,将一只脚跨出去,身体的重心向前移,此刻,只要收回另一条腿,他就和这栋房子,和他的对手一刀两断了。但是,就在他一脚门外,一脚门内的时候,他突然地停住,突然地睁开了眼睛,而且睁得那么大,那么圆!他无法解释这一瞬间的变化,不是犹豫,也不是 悔恨,完全是无意识的冲动。但是,结果是那么地出乎意料: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世界!黑天黑地,连感觉也黑了。亮光,像燃烧后的浓烟朝他扑过来。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眼睛像著了火一样,睁着,闭着,都是黑,都在烧,都在痛!这时,他意识到,他需要眼泪。哭呀,哭呀!他拼命地对自己发命令。
欲哭无泪!
来不及思考,他拔腿往屋内逃。他在门坎上绊了一跤,爬起来,又撞倒在墙角上,他被家具磕破了脸面,又被过道扭伤了小腿,遍体鳞伤。他是睁大了眼睛跑回来的呀!明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为什么被撞成这样?
他捶胸顿足,呼天抢地!
这时,一个头发散乱,衣着不正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对面。客厅的落地镜里,另一个格拉斯先生,正向他投来诚实的目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泪珠滚滚,掉出亮晶晶的一片,像放大镜一样照在他脸部纵横起伏的皱纹上。
他为之一怔,喉咙里颤抖不止,满心的委屈和愤怒,堵在胸中。他嚎啕大哭。泪水 汩汩而出,在他的脸上熠熠闪光。就在他痛哭的时候,他的心中穿过了一阵少有的畅快,像洗了温泉浴似的,改变了他对疼痛的感觉。那红肿的,乌青的,破裂 流血的伤口,这时都成为一个个独特的密码,只有他能解读。是的,那一身的伤痕是他自己要的,是他故意撞上去的,是他自愿地被房子吸过去的。
格拉斯先生醒悟后,裂嘴大笑,如同醉了一般。
(本文编辑朱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