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首相安倍晋三“俯瞰地球仪外交”的视线中，俄罗斯是一个醒目的红点，受到安倍的特别眷顾。21日，他的专机又一次降落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22日，安倍将与俄总统普京举行会晤。这是安倍2006年首次拜相后与普京的第25次会谈，也是最近三个月来两人的第三次见面。频密接触的背后怀着安倍的一个执念：讨还争议岛屿并签订和平条约。

只是，在日俄恩怨交织7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第25次会谈将成为继去年11月新加坡会晤后的又一个高潮？抑或最终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

四岛为何变两岛？

安倍的执念缘于一场长达70多年的“岛争”。围绕四座总面积近5000平方公里的岛屿，日俄两国自二战结束之后一直纠缠至今。在名称上就能看出双方的较劲：日本称之为“北方四岛”（国后、择捉、色丹和齿舞），俄罗斯则名为“南千岛群岛”。

命名差异的背后是双方对岛屿主权归属的拼命争夺，二战成为一道分水岭。二战前，日本对北方四岛具有领有关系。二战后，苏联成为四岛的主人。根据美英苏《雅尔塔协定》，“库页岛南部及邻近一切岛屿须交还苏联”“千岛群岛须交予苏联”。1945年8月，苏联占领四岛，次年2月单方面宣布将千岛群岛、南库页岛及齿舞、色丹两岛并入苏联版图。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继承了苏联的政治遗产，并实际控制了这些岛屿。然而，日本对此拒不承认。

领土争端横亘其间，彼此互不相让，以致二战结束至今，两个邻国都未能缔结和平条约。

对安倍来说，去年11月的新加坡会晤是一个重大进展。在那次会谈上，安倍与普京商定，依据1956年签署的《日苏共同宣言》加快日俄缔结和平条约谈判进程。《日苏共同宣言》规定，苏联同意在缔结和平条约后，把四岛中的齿舞、色丹两岛交还日本。

22日的“安普会”之所以受到高度关注，因为这是日俄两国在和平条约新谈判机制下的首次最高层级会谈。在安倍看来，这次峰会将是和平条约制订能否取得进展的试金石。

据日媒报道，安倍这次访俄可能会顺水推舟，依据“新加坡共识”顺势提出“两岛移交”方案。日本共同社称，多名日本政府消息人士透露，安倍首相开始探讨一个方案，若能与俄罗斯约定移交四岛中的色丹和齿舞两岛，就将缔结日俄和平条约。此外，按照安倍设想，希望在这次访俄中尽可能促成双方妥协，并启动和平条约的具体制订工作。

在对俄谈判上，日本的官方立场向来是要求先归还四岛，再签署和平条约。为何安倍决定降低门槛，将四岛缩水为两岛？

对此，共同社分析称，安倍政府倾向于“两岛移交”解决方案是出于如下判断：如果继续向普京要求归还全部四岛，谈判将会触礁。《日苏共同宣言》中写明的移交色丹和齿舞两岛也可能变得遥不可及。

上海市日本学会会长、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吴寄南认为，在四岛中，择捉和国后较大，占四岛总面积的93%，色丹和齿舞则相对较小，“两岛移交”方案也有出于先易后难的考虑。不过，究竟是“四岛移交”还是“两岛移交”后再缔结和约，日本国内目前尚未达成共识。更重要的是，对安倍而言，还有一份青史留名的私心。到今年11月，安倍将成为“待机”时间最长的日本首相。在他的心目中，与俄罗斯签署和平条约、谈成领土问题可以作为“战后日本外交总决算”的政治遗产，而“两岛移交”方案或有助实现目标。

在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教授冯玉军看来，安倍急于兜售“两岛移交”方案，加快与俄谈判和平条约怀有两个目的：一是解决俄日领土争端、签署和平条约，拿回北方四岛，可以进一步增强自己在国内执政的合法性。二是试图借助与俄罗斯的合作，应对所谓的中国崛起。

普京会照单全收吗？

那么，安倍先还两岛再签和约的盘算能否实现？多次声明“俄罗斯不存在一寸多余领土”的强人普京会照单全收吗？

专家认为，安倍的方案基本不可能被普京接受，双方在和平条约和领土谈判上很难达成一致。

就在安倍访俄前的一段时间内，俄罗斯已密集释放强硬信号：针对安倍在新年记者会上的相关言论——安倍说，“日方需向四岛居民（俄罗斯人）说明相关领土归属权将变为日本，希望得到当地民众的理解”，俄紧急召见日驻俄大使。俄方指责安倍言论歪曲日俄首脑达成共识的实质，误导两国舆论。俄总统助理乌沙科夫日前表示，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此前对俄日争议岛屿提出主张的声明将使他同俄总统普京的谈判复杂化。

日本外相河野太郎上周访俄“打前站”更是碰了一颗大钉子，为接下来的首脑会打下灰暗的底色。在那次会谈后的记者会上，俄外长拉夫罗夫坚称俄对南千岛群岛（日方称北方四岛）的主权问题“不容讨论”，南千岛群岛是俄罗斯领土。他还放出狠话，日本必须“完全”承认二战结果，包括俄对南千岛群岛的主权，否则其他问题将难以取得进展。在凝重的气氛中，两国外长甚至未一同出席联合新闻发布会。

舆论认为，俄方的强硬表态显示，莫斯科在领土问题上丝毫没有让步，日方希望在部分解决领土问题的基础上尽快与俄方缔结和平条约的计划遭遇挫折。这也预示着，安倍访俄时将在领土问题上面临严峻考验。

天普大学日俄关系专家詹姆斯·布朗对法新社表示，普京的语气应该会比拉夫罗夫温和，但会谈前景“并不乐观”。因为俄罗斯的立场非常明确，日本必须承认俄罗斯对这四个岛屿的主权，这是二战的结果。如果日本照办，那么他们宣称对这些岛屿拥有主权就没有根据。“双方立场差距之大一如既往，我看不到达成协议的路径。”布朗说。

“在领土问题上，始终是日本一头热，而俄罗斯的立场并未松动。”吴寄南说。

对俄罗斯而言，在领土问题上向日本妥协，存在多重顾虑：一是担心战略利益受损。千岛群岛和南千岛群岛把俄罗斯的鄂霍次克海变为内海，海上部署了战略打击力量、核潜艇，可使俄罗斯越过阿拉斯加对美国本土发动攻击。如果在这个岛链上撕开任何一个口子，将两岛或四岛给日本，那么美国就能借美日同盟之便自由出入，南千岛群岛就失去了作为俄牵制美国的战略筹码的作用。

二是担心对日让步后会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目前，俄拥有不少海外战略要地，比如芬兰湾的维堡（曾在芬兰与俄罗斯之间几易其手，二战后归俄所有）、飞地加里宁格勒（前身是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一旦俄罗斯在对日领土争端上松口，包括芬兰、德国在内与俄存在领土纠葛的国家也可能会要回土地。

三是俄国内形势的压力。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杨成教授指出，俄罗斯国内政治形势的最新变化给俄日领土谈判带来新的复杂因素。尽管普京去年在总统选举中以创纪录的最高票再次入主克里姆林宫，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在消费“收复”克里米亚的政治红利。去年岁末俄地方选举中，普京的重要权力支柱——统一俄罗斯党遭遇不小挫败，加上退休金改革等“不受欢迎的”政策调整，普京个人的支持率下滑至历史低点。安倍访问前，俄国内已有部分政治力量用“千岛群岛必须留下，把普京交给日本”的口号进行抗议动员。在此情况下，很难想象俄罗斯当局在领土问题上向日本让步。这也是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此前表态回归强硬立场的重要缘由。与俄日关系松动可能带来的好处相比，稳民意已是普京的绝对优先选择。这在某种程度上和叶利钦当年的做法如出一辙。桥本龙太郎其时也选择了以经济带政治、增互信化分歧的路径，受多重转型带来的灾难性危机冲击，叶利钦有更多的需求拿日本所谓“北方四岛”换取急需的资金输血，并在事实上做好了以岛屿换经济的准备，但在强大的民意裹挟下不得不放弃。

“鉴于目前俄罗斯国内的艰难形势，反对让出领土的情绪尤其强烈。在人们对养老金改革和食品价格上涨等问题感到不满的当下，再开启一场移交土地的运动不合时宜。” 政治分析人士费奥多尔·卢科亚诺夫说。

在吴寄南看来，克里米亚危机后，西方对俄施加严厉制裁，俄国内民族主义之弦紧绷，是普京无法接受安倍“两岛移交”方案的另一重顾虑。普京去年连任后尤其在意民意，不可能逆民意而动。

就在安倍访俄前夕，俄罗斯多地举行集会，给安倍以“颜色”。从远东的哈巴罗夫斯克到最西边的加里宁格勒，以及首都莫斯科红场，参加抗议活动的俄罗斯人一致反对向日本移交南千岛群岛。有人甚至打出口号“宁愿把普京交出去，也不会是南千岛群岛”。

“普京没有特别理由给安倍放水，安倍指望借个人关系在领土问题与和平条约上求得突破，只是一厢情愿。”吴寄南说。

如意算盘难打响

今年1月，安倍在父亲墓前发誓会尽全力解决日俄领土争端。他给自己立了“flag”：

近期目标是，借普京今年6月来日本参加G20大阪峰会的机会，与其谈妥两岛移交事宜，就领土及和平条约达成基本协议。

远期目标是，希望在2021年9月前，也就是自民党总裁任期结束前，真正完成争议领土谈判。为此，这次访俄后，在未来几月，安倍还计划再度造访莫斯科。

在专家看来，尽管安倍打好了如意算盘，设置了完美的时间表、路线图，但是鉴于日俄之间症结难解，加上受到国际环境、国内形势的影响，在可预见的将来，不可能顺利解决领土纷争。

首先，日俄根本立场存在分歧，很难弥合。

冯玉军指出，俄罗斯明确表示，日本必须承认二战成果，南千岛群岛不存在领土争议，在此前提下再进行相应的谈判。这与日本的立场相去甚远，可谓截然相悖。日本认为存在领土争议，甚至认定北方四岛的主权就属于日本。这是双方根本出发点的分歧，很难弥合。

杨成认为，俄罗斯不认为有主权争议，日本显然并不认同。这种根本分歧使得双方谈判每每在关键时刻重新归零，刚刚见到曙光、随即重陷黑暗，似乎已成了日本历届政府在此问题上的历史宿命。杨成指出，在解决分歧的程序上，双方的路线也存在诸多矛盾之处。日本想先解决领土问题，再签和平条约，俄罗斯则恰恰相反，希望先缔结和约，再讨论领土问题。换而言之，日本一直秉持领土与和约挂钩的政策，而在莫斯科看来，保持两者的脱钩，一码归一码，才是俄日关系正常化的应有路径。问题是，谈判一旦深入，势必绕不开上述矛盾，久拖不决也在一定程度上消耗了彼此的政治意愿。

   
第二，即便按照“新加坡共识”，双方继续推进谈判，但是由于对《日苏共同宣言》的理解南辕北辙，谈判不太可能取得实质突破。关于共同宣言提到的移交色丹岛和齿舞岛，日本要求俄方移交两岛主权，但俄方认为宣言并未明确指出要移交主权，“言下之意是，两岛可以给日本，让日本来开发，但主权仍在俄。这是日本难以下咽的苦药。”吴寄南说。

日媒也指出，色丹与齿舞两岛的交还时间、方式、交还后的主权归属等是和平条约谈判的争议点。

第三，日美同盟关系让解决领土问题变得复杂。

普京发言人佩斯科夫曾表示，俄日谈判和平条约期间，俄方将考虑到日方与美国的盟友关系。

俄方最大的担心是，一旦将岛屿移交给日本，南千岛群岛上会否出现美军基地？这将对俄罗斯安全构成威胁。因为依据《日美安保条约》，美方可以要求在日方任何地点设立基地。

在去年11月新加坡会晤时，安倍曾向普京承诺，俄方移交色丹岛和齿舞诸岛后，美军不会在那里建基地。但是，在上月日本电台的一档节目中，当被问及日本政府是否就上述事宜征得美国方面同意时，安倍说“还没有”。含糊不清的答案如何让俄罗斯放心？

“四岛若交给日本，美国就有权根据形势需要设立军事基地，只要看冲绳基地的现状就能明白，在这个问题上，日本无法自主。”吴寄南说。

对此，《朝日新闻》评论道，日美条约所含基地条款是阻碍日俄争议领土谈判的一根刺。

被俄罗斯“带节奏”

普京曾这样对安倍说，以为“一夜之间”就能解决两国领土争端“太天真了”。反观俄罗斯，一边与日本进行磋商，一边并未放松对南千岛群岛的控制，还准备向争议岛屿增派驻军。

“对俄罗斯来说，不解决就是最好的解决。”冯玉军说，在对日领土问题上，俄罗斯要达到两个目的：第一，在西方对俄围攻时，以领土谈判作为诱饵，在日本这里打开突破口，迫使日本不能与美欧坚定地站在同一阵线上。第二，把谈判置于一个长期进程中，通过延长谈判过程，增加谈判的不确定性，促使日本对远东地区进行投入。若两岛顺利移交日本，双方达成和平协议，这两个目的就很难实现。

杨成认为，在俄日领土谈判中，“所有好牌都在俄罗斯人手里”，日本一直处于被动状态，被莫斯科“带节奏”。普京总统巧妙利用了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急于求成、青史留名的心理，与日方周旋，争取本国利益的最大化。“为了解决领土问题，日方不得不先靠经济合作议程造氛围，增互信。这样一来，围绕领土问题的接触和谈判日方的种种作为就成了俄方眼中的糖衣炮弹，经济合作的糖衣吃掉后，四岛‘交还’的炮弹依旧扔回去。”杨成说，安倍自己却是“愿者上钩”，认为在普京和他本人都长期执政且拥有稳固民意支持的情况下已经出现解决领土问题的历史性契机。这其实是误判了整个形势，尤其是在国际范围内民粹主义影响力相对上升的情况下，任何一国领导人都无法忽视本国人民的民心所向，而俄罗斯人的领土观显然是基于普京所言“没有一寸多余领土”的核心原则，更何况这还关乎到对二战的评定以及战后苏联在其他方向上的领土获得的正当性和合法性问题。    

如果这次俄日首脑会晤有所成果的话，在杨成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双方继续表态就和约和领土问题加强磋商，直接取得实质性进展的可能性极小；为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四岛归还的终极目标或阶段性归还两岛的部分目标，安倍政府将很有可能继续突出日本对俄扩大经济合作的良好政治意愿，促成新的投资项目和合作协议，毕竟现在改弦更张不仅意味着前期的诸多投入打了水漂，还会影响到安倍未来的政治遗产的可观程度。因此，俄日关系整体上正向推进，与领土问题上进一步、退两步的平行发展似乎在短期内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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