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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三角年味|安徽人怎么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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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储劲松 2019-01-23 07:01
摘要:乡语说“大人家望插田,小伢家望过年。”多年以前祖父就此“笺注”道:“都是为了一张嘴。”

大雪飞了几场,到了腊八,年也就扑簌簌地迫近了。在安徽,吴头楚尾的古皖国,群舒部落聚居繁衍之地,今世民风仍然抱朴守真遥接春秋,一如诗三百里的国风,年的风俗年的仪式年的兴味年的情义,也绵绵延延与古为邻。

 

乡语说“大人家望插田,小伢家望过年。”多年以前祖父就此“笺注”道:“都是为了一张嘴。”插田获稻有得吃,过年杀猪发粑做糕点还是有得吃。吃是天大的事,在衣食尚且有忧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诸事食为先,衣次之。其实在腊月,不止小孩子望年的心如小鹿乱撞,大人也暗暗扳着指头盼年,掐着日子忙年。如今衣食大有,乡人盼年的心淡了一些,但年这头古老吉祥的神兽,仍有着神秘的召唤力量,有着特别庄敬的仪式感。

 

童年的年是从做新衣开始的。隆冬的清晨,雪压松竹枝,裁缝天麻麻亮就踏着雪戴着猴头帽袖手进门了,后面跟着他的小徒弟,扁担上挑着老式缝纫机、木熨斗和其他家什。蓝的黄的花的布早就摆在桌案上,手摸上去,凉得令人心惊。母亲端着茶水迎上来,寒暄一过,把家中老小全部叫来,跟裁缝说,哪个做夹袄哪个做裤子哪个做大氅。匠人全靠主人磨,裁缝默默记清,拿皮尺挨个丈量,然后划线剪裁。缝纫机嗡嗡转起来,年的红门吱呀一声渐渐打开。一天或者两天,衣服做好了,叠好放在厢底,不到初一出门拜年是不给上身的。但衣在人心安,家人脸上皆春色,有了过年的底气。三十多年后,乡间的裁缝早已失业,年前买新衣仍是年的序幕。

 

昨天回乡,望见圈中的猪肥头肉脑一身膘,母亲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宰了。父母牢记“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古训,年年看一头猪,古法精心喂养,到年尾时宰了过年,肉质嫩滑汤色鲜美。现在乡间人家很少养猪了,于是我家杀猪时,都要请亲邻来吃杀猪饭。每次杀猪佬进门,与几个壮汉把猪拖上案板,母亲都躲在厨房里落泪,猪是畜生是寄望也是她的孩子。过约莫一刻钟,等猪刳了毛用秤钩子悬在竹楼梯上,她才走出来,在院门外烧香放炮竹,给司畜之神“高老爹”嗑头致谢,并祈求来年看的猪体肥膘壮。末了,才满脸喜气地请杀猪佬砍最好的一刀肉,也即里脊肉,与家里的婶娘们一起煎炒炸煮,浓香溢出门缝,诱人涎流。昔年乡间穷苦,陶缸中有一缸腊肉即是富有,肉炒葱蒜、肉煨萝卜、肉煮豆腐,凡有肉的菜皆是上上佳肴。祖父当年说过一句极到位的话:“肉炒稻草都是好菜。”话素白,也是至理。

 

腊月黄天,日子飞逝。年猪杀过了,就到了二十边上,家家户户忙得团团转,准确地说,是围着嘴转围着锅台转。打豆腐,炸生腐,烫豆粑,蒸米粑,做汤圆,捞粉丝,做糖果糕点,年的情味一天浓似一天。

 

腊月二十三,吾乡家家打豆腐。打豆腐是苦差,四更天起床,把头天浸好的黄豆用石磨磨成浆。屋檐上的冰溜子一两尺长,田里的冰三寸厚,磨房里的人单衣条裤汗淋漓。太阳出山时,终于磨好了,接下来的工序是筛浆。房梁上悬一个十字架,一块白老布四角分别系在架子上,把豆浆倒进去,像哄婴儿睡觉一样慢摇,沥去豆渣,漏下来的浆用水桶接着。再把浆倒进大锅里,用干大柴烈火猛烧。开浆了,香氛传数里,小孩子捧着大碗眼巴巴已望了多时,大人给孩子们各舀一瓢,加白糖,孩子们喝着豆浆快活得要命。大人把烧开的浆全部舀到一口大水缸里,加石膏粉点卤让其凝结成豆腐脑。最后,把豆脑舀进垫着包袱的四方木盒子里,扎好包袱盖上木板,压上巨大的青石,数小时后豆腐成型,切块放入清水中冷藏。手工制作石膏点卤的豆腐,色莹白,形端方,味道浓郁有筋骨。打豆腐的关键是点卤,石膏多了豆腐味老,少了不成形,嫁在邻屋的我姑奶奶是个中高手,村里人家打豆腐必请她去点化。后来看《西游记》,以为她就像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水一洒,即化腐朽为神奇。

 

晚间,母亲在灶下塞柴火,父亲炸生腐条。锅里热油滚滚,把切成积木一样的豆腐条丢进去,油哗然,用筷子轻轻翻动,直到炸得外焦里嫩,再捞出来摊凉,收起后挂房梁上风干。冬春时节,用炭火煨起红泥小火炉,炉上瓦钵里放生腐条、猪肉、菠菜、香菇、木耳、葱蒜,窗外一天风雪,钵中诸物滚跳跳,一家人团团围炉吃夜饭,简陋小屋几似神仙窟。

 

二十三祭灶王爷。母亲在锅台前跪下,给灶王爷烧香叩头,上鱼肉祭品。锅台正中的牌坊上,画着东厨司命老夫妻二人,拱手垂裳端坐如仪,样子极慈祥。锅里的饭将熟,热汽上腾,灶神即将乘汽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母亲口中念念有辞,请求灶王爷到了天上说家人的好话,并请他吃糯米圆子,嘴给粘住了就说不了话,或者吃了圆子嘴软而甜。

 

二十四过小年,家中男丁上坟山祭祖。回来草草吃过饭,父母开始做冻米糖、花生糖和麻切。

 

买来的糖饼手掌大小,覆着一层粉霜,在桌子上一拍即如玉碎,是白米熬出来的,吃起来极甜极黏,幼时无零嘴可吃,馋极,父母高兴时会赏我们一点点,得不到时偶尔也偷嘴。但糖饼再好吃,也远不如糖饼做的糕点。父亲主制,母亲打下手,我和妹妹轮流负责塞柴火。父亲在铁锅里倒一点香油,烧开,均匀涂到锅壁上,放入糖饼,用文火熬成焦红的糖稀。另一口锅里,把冻得发泡的白米、黑芝麻以及去皮的花生仁分别烤热。父亲分批次把冻米、芝麻和花生仁,适量放进糖稀里搅拌均匀,然后快速起锅,用菜刀乘热切成块或片。更深夜静,狗吠三两声,屋子里糖味弥漫,有俗世的大欢喜。糕点全部做好,已是下半夜,给我和妹妹的慰劳,是每个人一袋糕点,可以一直吃到正月十五。超市里的糖果糕点,无论如何也没有父亲做的味道醇厚。

 

父亲是十里八乡的能人,百般农活兼擅,又长于做吃的,制做糕点之外,会烫豆粑、捞粉丝、做高粱圆子、包饺子,老了技艺更精,常被食品企业请去当大师傅。

 

糕点完工,还有一件顶紧要的事要办,发米粑。米粑用米制作,是安徽很多地方回拜年客的礼品之一。制作也颇复杂,主要是浸泡大米,磨成粉,加水调匀,发酵,上灶蒸熟。米粑成人手掌大小,形如伞盖,寓意团团圆圆,上面用苘麻的蒴果沾上食用颜料印一朵小红花,讲究的还添些绿叶,象征富贵吉祥。上千个米粑摊放在簸篮里,如金玉满堂,母亲抹着额上的汗,笑脸如花。

 

乡人一年到头不得闲,连年也是用来忙的。眨眼就到了二十七,是打扬尘的日子。父母用毛巾包着头,各扛一根顶端绑着条帚的竹竿,把房子上和木天花上的蜘蛛网、尘吊子等等扫下来,再屋里屋外房前房后清理一通。屋里亮堂堂,父母如挖煤者一脸漆黑,只有两只眼睛骨碌转。每次见到包头二字,必想起他们头包毛巾打扬尘的样子,想起陕北老汉老太。

 

二十七,洗年澡,吾乡谓之“洗沟圾”。沟圾者,身上的垃圾也。

 

二十八,父亲必上街置办年货。祭祖用的黄表纸、香、蜡烛、印着“冥通银行”字样的纸钱,拜年用的冰糖、糕、饼干、水果糖、酸奶,待客用的葡萄干、榛子、开心果,厨房用的大枣、香肠、大鱼,给孩子玩的灯笼,还有对联、福字、手电筒之类。装在两只大提篮里用摩托车带回家,再一件件掏出来,摆满吃饭的桌子,神采如得胜归来的大将军王。

 

腊月三十,真的过年了。家族的男丁再次隆重祭祀祖先,请祖先回家过年,堂轩正面的墙下放着一张香火桌,供着祖先的木主或者相片,一左一右两根银烛高烧,墙上挂着中堂。中间是《松鹤延年图》,前额隆起的神仙执杖立在一棵不老松下,旁边仙鹤蹁跹起舞,梅花鹿温驯卧伏,一白胖小童调皮巧笑。两侧有对联,暗藏家族来源,我家姓储,对联是“河东世第传千古,皖北家声振万年”。横批则都是“紫薇高照”。

 

年饭很早,五点,性急的人家甚至四点就吃过了。自然很丰盛,幼年时非要吃到肚子胀,现在都是浅尝辄止。家人都不喝酒,喝点香槟或者红酒,微示意思。

 

然后,暮烟起,来辞年的人一波波鱼贯出入,让座、倒茶、发烟、请吃水果糕点,相互道“过年好,纳福”之类的吉语。虽发自真心,听起来却多是虚文客套。然而乡人极讲究这虚文与客套,缺了礼数是会惹人怪罪的。我和父亲吃过年夜饭,必一人去乡里人家辞年,一人在家待客。热热闹闹一直到很晚,才坐下来看春节晚会,守岁,天快亮时才上床浅睡。

 

初一不可懒睡,大清早起床迎新,月亮还挂在天上。朝雾蒙蒙,人间一新。新年第一次出门,吾乡谓之“出行”。出行顺利快乐,一年畅遂如意,反之则可能会磕磕绊绊。我家父亲排行老大,这些年家道还算兴旺,兼着地势高,来者步步上,每年这天,两个叔叔还有两个出嫁的妹妹四家人必来我家拜年兼出行。早饭后,我们一家去二叔家出行,晚上则到小叔家拜年。昔年初一多禁忌,比如不能动笤把,不可向处泼水,不准打碎饭碗,而今不太讲究了。

 

这年,过去要一直拜到正月十五。现今人多忙碌,初八以前一定要结束。这时,做生意的早就开张,上班族去了单位,打工者去了外乡,一切回归宁静,只有地里的麦子在拔节疯长。

 

年其实并没有过完,元宵节才是收梢。祖父在时,必于子夜恭恭敬敬地把来家过年的祖先送走。几十年来,古皖国是夜,城乡处处闹花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神兽悄悄归去,他还会回来的。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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