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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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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程果儿 2018-12-31 07:05
摘要:或是蹲下身子,让前面的孩子拉起自己的手,在冰面上飞驰,军绿色斜挎书包“嗒嗒”撞击地面。每个孩子都这样玩儿,鞋袜湿了,忍着。脏了,顶多被大人骂几句。

 

预报中极强寒流的到来,让人只愿龟缩于屋宇之下。关门闭户,将寒气摒于屋外,几点枯叶飞过窗前,风声隐约可闻,稍远些的楼面上,残雪阴冷地白着。点亮台灯,圈一片暖光,我们来回忆旧时的冬天。

 

三十年前,我生活的苏北小镇,冷,是很扎实的概念,不像现在这样暧昧犹疑。

 

我们上学,从没有家长接送,总是一群孩子呼啸着来来去去。我家在东大街上坡处,一路向下往南,往西一拐就到小学。冬天路上结冰,远远跑起来,猛地一冲,滑出很长一段距离,扑通坐在地上。或是蹲下身子,让前面的孩子拉起自己的手,在冰面上飞驰,军绿色斜挎书包“嗒嗒”撞击地面。每个孩子都这样玩儿,鞋袜湿了,忍着。脏了,顶多被大人骂几句。

 

小学对面是镇上最大的医院,敞开式粪池里偶有婴尸载沉载浮,孩子们并不害怕,一惊一乍围拢来看。医院后面有一口池塘,不大,结一层冰。上学前放学后,有许多小孩儿去滑。调皮鬼将冰面捅出窟窿,也没见冰面破裂、人落水中,那时候的冰层真厚。

 

下课时候,孩子们玩着老旧游戏,踢毽子、跳皮筋、跳长绳。毽子踢得好的孩子,侧踢、后踢、两腿交换踢,几根鸡毛做成的毽子像粘在了脚上,旁边围一群孩子,脸上满是艳羡。长绳用稻草搓成,跳着跳着会突然断掉,打个结再玩。最壮观的是“挤油”,有人找个墙角,招呼“挤油喽”,立时奔过来一群孩子,拼命往墙角方向使劲,一不小心被挤出来,立刻又站到队尾去。光着的头上不一会出了汗,小脸也变得红扑扑。

 

旧时的冬天,雪并不稀罕。雪量没有北方那般惊人,但比现在大很多。早晨,我跟弟弟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踩出一个个雪窝子,雪粉“吱吱”作响,像被挠得痒了,忍不住笑。玩过雪的小手通红通红,过一会儿会有麻麻的暖意。爸爸清理出窄窄的小径,再将雪拢起来,扔到边上的花坛里,常常一个冬天下来,背阴处脏兮兮的雪都没有化净。他又搬来一架竹梯,“吱吱呀呀”上到平房顶,用铁锨把雪撮起扔下来,不然会冻坏房顶。忙到最后,他一件件褪下棉衣,头上蒸腾出热气。那时候的爸爸多年轻呀!

 

旧时的御寒之物都是手工织就。我最喜欢的粉色围脖,是四舅妈跟四舅谈恋爱的时候给我织的。两端收边成心形,一颗心可以从孔洞里穿过,成对称的两颗。舅舅、舅妈生活了十多年后劳燕分飞,患有癫痫症的舅妈最后落水而死。织那条围脖时,高大粗糙的她,内心还有粉红的柔软,后来,那火熄灭了。

 

一顶红色带檐的帽子,是妈妈最成功的毛线活。有八个突出的角,帽檐用塑料片衬起,并不很暖和。美跟御寒功能,在那个年代还没有很好调和。大人们都盼望有件军大衣,能将手抄在袖笼里;若有顶军帽遮住耳朵,就不会冻得红肿生疼。孩子们穿棉花套的冬衣,鼓鼓囊囊,像一只只移动的球。棉鞋也是手工做的,底子用布纳成,黑或红的条纹布做鞋帮。不禁湿,也不好看。

 

 

到我稍稍长大,有了雪地鞋跟滑雪衫。雪地鞋的底子是橡胶材料,防水,里面有暖暖的绒毛。滑雪衫是羽绒服或丝棉棉衣的统称,保暖轻便,时尚洋气。到我记事后,再没有穿过手工做的棉衣棉鞋。妈妈不用操持针线,一心一意挣钱养家。

 

我跟大人睡一张床的时候,冬天,妈妈总是让我把脚搁到爸爸身上。她说我属蛇,凉骨头。实在大了,被分出去一个人睡,再就不到大人的热气。被褥单薄,脱下来的棉衣盖在被子上,没有电热毯、热水袋,每次进被窝都像酷刑。从医院里找来输液用的玻璃瓶,装了热水放进被窝里暖着。瓶子不一会儿就冷下来,只能将身体缩成一团,去够胸口的那点儿热气。如果晚上舒展开身体,碰到冷却的玻璃瓶身,像被狠狠咬了一口。

 

念师范三年级那年,妈妈做子宫肌瘤手术。家里境况不好,连特别厚的被子都没有。妈妈说,躺在床上,就跟睡在凉水里似的。后来家境转好,她就一心一意置被子,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我出嫁时候,她给我做了几床,都是十几斤棉胎,盖在身上压得慌。她受过的苦,再不希望我们体会。

 

少年时的我在冬天的早晨醒来,看到屋里的毛巾冻得挺硬,可以竖在脸盆里;搁在床头的玻璃杯,残水结成剔透的冰碴。墙壁单薄、门窗透风,寒气像幽魂似的贴地而行,不放过屋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当然,也不会放过人的皮肉。

 

冬天洗澡一定要起个绝早,迟了,池子里的水就成了浓稠的乳白色。天色漆黑,我妈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困意在双脚插进棉鞋的那一刻结束。那时还不兴在屋里换棉拖,一双鞋从早晨穿到晚上上床前,也没有多的可以换。一天下来,鞋垫可以挤出水来。妈妈把棉鞋贴着煤球炉放好,鞋垫藉把手夹住,或用火叉抵在炉壁上。睡前,炉子已经封了,煤球那十几只眼睛变成暗红色。炉身并没有多少热量,可以直接将手掌贴上去。空气里渐渐有股怪异的味道,微微酸臭,淡淡糊味。如果封得不好,第二天早晨,爸爸就得把炉子拎到院子里,劈柴引火。他在冬天里拿把破扇子猛扇,炉膛里窜出红色火苗,蓝色的烟飘散到蓝得敲一敲就当当作响的天空里。

 

被窝里,脚上跟手上的冻疮暖得胀起来,比白天胖大许多。刚下地的脚,要试探着走上几步才能踏实;而手呢,愣愣地揸着还好,一旦握拢使劲,斑驳的口子就会裂开,渗出鲜血。没有人为这样的伤口大惊小怪,很多人这样、年年这样。除了手脚,冻疮还可生于耳廓、脸颊。最隐秘的是臀与大腿过渡处,紫红溃破,斑斑驳驳。以前去公共浴室洗澡,不止一次看过,多是年轻女子不愿穿得臃肿,才将肉身冻成一幅抽象画。即使不生冻疮,孩子们的手脸也皴裂得厉害,像砂纸一样磨手。

 

从家到淮河边上的酒厂浴室,步行要十几分钟。换衣服的地方空旷寒冷,抱着手臂跳到池子边,里面已经蹲坐着大大小小的女人。把寒冷的身体浸到池水里,突来的舒适让人禁不住呻吟。年前的澡堂人满为患,前胸贴着后背,黑的白的,宽的窄的,大的小的。那样的澡洗起来,更像是一种仪式,并不能真正去除灰垢。有淋浴后情况好很多,但在当时,并不觉龌龊。大池子里面,还有两口小池子,水温极烫,要皮糙肉厚的大人才能下去,小孩子只敢探一只脚下去试试。

 

匆匆洗净,穿好衣服,得赶着去上课。一路小跑,头发冻成一绺一绺,“嚓嚓”拍打棉衣,口鼻里喘出一阵阵白烟。天已经全亮,四下里都是极干净的寒冷。

 

后来,我慢慢长大,再不见小时候的漫天飞雪。即使下,也是湿漉漉的,停留不了多久。池塘河沟上也不会再结厚厚的冰,只能在边上轻轻用脚点点。路面上薄薄的一片冰,让儿子开心地玩了好久。我们经历的,他们再也看不到。

 

老旧的冬天,颜色是春联刚刚贴进白雪里,味道是爆竹燃放后的火药香。它们只适合放进回忆,像屋檐下悬挂的一串冰凌,永远新鲜闪亮。

 

栏目主编:伍斌 文字编辑:伍斌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周寅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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