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在了，我会扛起这个家。”大哥杜心生面对寡母和弟妹们的誓言，让上海“梧桐里”的风雨声，显得不那么凄寒。

在铺满近期屏幕的改革开放题材电视剧里，《外滩钟声》无疑是最“儿女情长”的一部。它把从上世纪60年代末起中国社会半个世纪的变迁，几乎全都浓缩于一条普通里弄、几户不起眼小人物之家的悲欢离合之中，切入视角一个“低”字，剧情结构一个“情”字，场景设置一个“实”字，人物命运一个“长”字。我们常用“史诗”来褒赞大跨度年代剧，以此观察《外滩钟声》，它应该当得起荧屏“家史”二字。   

大钟楼背景前凸现的，并不是高歌猛进的厂矿企业或机构改革故事。摄像机像被“粘”在弄堂口那条长凳上似的，观察记录着每一个门洞里的亲情爱情、生死命运。故而，在相对固定的后景前，这部电视剧最考量创制方的，无疑是每一段戏的可看性与一众演员的表演品质。大跨度年代戏，从舞台、银幕到荧屏，《茶馆》是群戏的试金石，《雷雨》是深度开掘人性的展览馆，《巴山夜雨》从张瑜、李志舆到欧阳儒秋，群戏中正谐角色互搭、演员气质契合，《儿女情长》《咱爸咱妈》则是显示煽情与收控力度的典范之作。《外滩钟声》里，对情感、情绪、性格、命运的精彩铺陈与细节拿捏，只有通过一张张明晰可感的面孔和演员们动静得宜的身体语汇来外化，让观者感于心而思于神，方能达致对改革开放的国家策略和历史进程最深刻的认知与体悟。   

从这个层面来说，《外滩钟声》让人如闻演技之“钟声”。演员的年资构成是丰富的，俞灏明、吴谨言、代旭等新生代明星，与陈谨、牛犇、张芝华、谢园、姚安濂等两代“戏骨”级演员分别组成家庭或矛盾对立方，频频地互相激发，互相“捧逗”“对垒”“过招”。由于剧本对于年代故事细部的呈现具备了情感冲击力和矛盾张力，故而这样的“混配”毫无违和感。   

不得不说，姜是老的辣。对于“文革”中经历丧夫、丧女之痛的母亲饰演者陈瑾，剧本安排的台词不多。然而，恰恰是这个其貌平常的上海姆妈，奉献了最质朴与不落俗套的表演。她善于用眼神来递送关切和心疼，在因失父悲痛欲绝的儿女面前捂嘴控制号陶。应对痛彻心扉的命运打击、操不完的儿女家事，她的一个尴尬、嗔怪、劳累或理解的笑，其中所折射的历经沧桑母亲身上那种对亲人最深的温情，每每具有“演员不哭，观众哭了”的神奇催泪效应。83岁老演员牛犇饰演的老虎灶爷爷，因领养来的孙子遇难，在“文革”中失去最后的依靠，却从来笑对邻里，他的表演看得人既辛酸又温暖。姚安濂饰演的杜家爸爸只亮相一集就因意外离世，但他在一场晚饭戏、一场打屁股戏、一场埋大提琴戏里所呈现出的爆发力和气场，让人过目难忘。

作为大量关键剧情、人物矛盾的展开地，《外滩钟声》里的“灶披间”是充满烟火气的。剃头师傅张芝华的正义感和风风火火脾气，里弄“文革”小组长唐雅平标志性的扭头姿态与对邻居上纲上线时的蛮横与狡黠，“戏迷”谢园看似糊里糊涂实则外圆内方、心存仁善，“周阿姨”马睿永远穿得“山青水绿”却在“八卦心”里包藏了一颗同情心，这些形象都令人过目难忘。就连弄堂口、老虎灶前那一个披头散发的失智“老者”，也起用91岁高龄的管宗祥来演，几句疯言疯语或“前言不搭后语”，在身经百战的老艺术家口中化为神奇……正是这些中老年演员积淀深厚的表演，为个别牵涉年代真实感和人物言行的剧情设计的“尬点”，挽回了一些可信度，也将年轻演员驾驭年代戏时仍不免会有的分寸失当与情绪失控给拉回、冲淡不少。在大悲大喜的感情戏中，陈瑾的牵引与控制，带动演多了公子哥与贼臣的俞灏明，在表演大哥时呈现出一个成熟演员的收放火候，他眼神里的“戏”开始多样起来。而“二女儿”吴谨言、“大姐”何晶等在与“戏骨”的对手戏中也表现得可圈可点。年轻演员是幸运的，他们碰上的不再是此前一些剧组里随便安插的“绿叶”，而是一个个阅历丰富、演技了得，在心目中将演戏视作神圣的老演员，是一个个能够经得起生活逻辑考验，把改革开放前后的性格与行为变化表现得真实可信的人物形象。

面对近年“鲜肉”占剧、唯“流量明星”是举的影视选角倾向，有时候我们会听到“戏骨死在沙滩上”的怪论。这种看法不无偏颇，也绝不应该成为中国影视表演界的主流。老戏骨在哪里？老戏骨应该和正实实在在地活在不少具有生活和历史质感的好剧中。碰到一部好戏，他们的表演便能发散金子般的成色。他们一丝不苟的塑造，帮助小人物和平民英雄立起在中国影视人物长廊里。用表演考量《外滩钟声》，可以说，“戏骨”若钟，铮铮响亮。 
 

本文由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